虽说高展对各式营造之法的钻研只是出于爱好,但正所谓“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这毕竟是除了“酒”之外唯一能让他专注的事,多年下来终究还是有所积淀。
让临川这堆不通营造的门外汉们困惑多时、又始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的那个症结,高展在看到那个沙盘的瞬息之间就已瞧出了端倪。
九月初五一早,云烈将自己最倚重的几个谋士召集到小院,围着沙盘静候高展指点迷津。
“城防,”高展以手指虚虚划了划沙盘的边沿,矜贵俊秀的面庞上是前所未有的凝肃与笃定,“这座城距离前线防区不足百里,可这营造规划里竟完全忽略了城防。”
高展以指尖在沙盘边缘的木框上轻叩两下,加重的语气,“照目前的这种规划,若前线失守,这座城就会脆弱得像颗被剥了壳的鸡蛋。这件事,你们都没有想过的吗?”
眼前这座沙盘上的布局无一处考虑到城防问题,按理说并不是个难以察觉的缺陷,可云烈与他的部属皆出自临川军,守护临川防线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尊严,谁会没事生出“若咱们将前线丢了……”这种触自家霉头的想法。
正是这种“当局者迷”的态势,使他们都能察觉似有不妥,又谁都说不出究竟不妥在何处,便活生生在建城规划上原地打转了近半年。
今日高展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问题,终于解开了新城筹建的最后一道迷障。
拨云见日。
“原来如此,受教了,”宋玖元向高展执礼,接着又忍不住笑了,“不过,高公子该庆幸今日那头熊不在,不然……”
虽大家都明白,高展只是冷静客观地从营造规划的角度预先假设一种可能性,道理都对,可若这座距防区百里的新城也遭受了外敌攻击,那就意味着临川军已全员殉国。
对临川军来说,这种假设若是成真,那可算是倒了血霉了。
好在今日在场几个都是文弱谋士,性子也相对冷静自持、不易冲动;若这种话被一点就着的熊孝义听了去……啧啧。
其他人显然也想到了熊孝义那脾气,纷纷跟着笑了起来。
高展被笑得一头雾水,满眼疑问地看向宋玖元及众人,“那头熊?是说中军参将熊孝义吗?”
众人齐齐点头,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若熊参将在,”见众人只顾笑,却不再答疑,高展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云烈,“他会怎么样?”
云烈神情复杂地睨了他一眼,淡声道,“他大概会气得立马将自己的脑子拿出来丢掉,然后撸起袖子,一拳将你捶成肉饼,再丢到路上喂狗。”
毕竟,对每一个在临川防线流过血的人来说,高展的这个预估都可以算是对临川军的挑衅与诅咒。
虽说兵法有云,“欲动干戈,先寻败路”;可真正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在边境上做过盾的人,大多很难冷静地听旁人说出“若你们败了”这种话的。
“殿下,我不是那意思!”高展如梦初醒,抱着头连声啧啧,“就是……建城这事总得有防范于未然的警醒啊!”
有些话不好听,道理却是那个道理啊。
“嗯,”云烈波澜不惊地点点头,“那就尽快探讨出城防布局吧。”
若他只单纯是临川军的主帅,大约也会本能地对高展先前的说法暴跳如雷;可如今的他不单只是一军主帅,更是整个临川六城之主,不会再轻易意气用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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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的城防该如何布局才能保障安全,这事当然不是一拍脑门就能想出完善之法,众人七嘴八舌探讨半晌,一时仍无方向。
高展盯着那沙盘围着桌案走了好几圈后,摸着下巴道,“这事只怕还得从长计议。”
毕竟他也只有帮人画图、督建几座宅院的经验,一整座城的城防该如何布局才最稳妥,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新题目。
云烈也不是个急功近利的,当然明白这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倒也不催,只让大家各自回去斟酌后再集思广益。
生性谨慎的宋玖元却又想到另一件棘手的大事,“城防这笔钱……”
从临川六城成了云烈藩地后,一应开支皆由藩王府承担,若无天灾**,按律京中是不会再拨钱粮来的。
可怜云烈在银钱之事上是个手散至极、心中没数的家伙,又什么担子都敢往肩上扛;从前只要下属们说临川军或同袍家眷们有什么事要花钱,他手上有多少就能拿出去多少,多年下来昭王府的府库自然只见负债不见积蓄。
也正因为此,先前众人才为建城的资金愁得直薅头发。
眼下他们照着罗翠微之前所说的那个构想,引各路人马前来置地建宅,总算解决了在建城上的银钱花费;可若涉及城防,这笔钱怎么也没法摊到别人头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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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府库里出。”云烈清了清嗓子,徐徐坐直,克制着心中那股回头看向偏厅的冲动。
府库里如今那点家底都是罗翠微攒出来的,虽她从没打算瞒着,可云烈一向懒怠算细账,并没过问具体有多少。
昨日罗翠微领高展去确认了选址后,今日便高高兴兴在偏厅里拨算盘,着手筹备建造自家王府。
云烈有些不敢确定,若从府库中拨钱出来做新城的城防之用后,这王府宅子还建不建得起来。
若这两件事冲突了……
以他对罗翠微的了解,他知道她一定会同意先拿钱建城防。
可他也很清楚罗翠微对建自家宅子的事有多看重,又舍不得叫她隐忍退让。
云烈烦躁地照着桌案下的横木踢了一脚,板着脸抬起头,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心下更火大了。
“看什么看?各自滚回去想想城防要怎么布局!算清楚总共需要多少花费再一并报过来!”
为不影响军心,昭王府惯例穷得叮当响这件事,除了云烈自己,整个临川就只有熊孝义与宋玖元最清楚。
其余几人不知云烈为何突然烦躁,听他赶人,顿时便做了鸟兽散。
宋玖元也忧心忡忡地看了云烈一眼,却见云烈满脸不耐烦地挥挥手,只好也跟着走了。
最后就留下了不明真相的高展还杵在那里。
云烈迁怒地瞪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又想蹭饭?”
“回殿下,‘您家微微’有令,”高展无辜地指了指偏厅的方向,“让我这边的事说完之后,去找她商议王府的布局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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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先按你说的那样画了图纸来瞧瞧吧,”罗翠微对高展笑了笑,“我一时也说不出更好的法子。”
高展笑着应下,“急不来的,以往我替别家督建宅子时,少不得要画上十几张图纸才能将事情定下。”
建宅对哪家来说也都不是小事,主意改来改去也是难免的。
“不叫你吃亏,之后若是多画一次图,我就多给你算一份钱。”许是想到即将亲手建成新家,罗翠微心情极好。
高展忙不迭摆摆手,“这话怎么说的。你要改多少次都行,不用给……”
“你既独自来了临川,一切不必从前在京中有府上家人照应,有的是花钱的地方,”罗翠微笑瞪他一记,“眼下藩地尚未开府建制,你无官无职无俸禄,再只帮忙不拿钱,是要喝风吗?”
高展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抿了笑意执礼谢过,“那就多谢王妃殿下关照了。”
罗翠微与高展在这偏厅内商讨王府布局已近一个时辰,期间云烈虽未出声打扰,只是端坐在偏厅的书桌,状似认真地翻看着一沓呈文。
却时不时从抬眼偷觑对面的两人。
原本他偷觑的小动作还算隐蔽,奈何太过频繁,百密一疏中还是被罗翠微逮到好几回。
不过罗翠微一直没搭理他。
眼见已近午时,罗翠微对高展道,“你看是留下来吃午饭,还是回住处去吃?”
如今高展暂时寄居的村中刘婶家,那家只有刘婶和她年仅十二岁的小儿子。
刘婶的大儿子在军中,平日里也不太顾得上家中的事,小儿子又年幼,田地里的事一时帮不上太大的忙,她一人下地耕种,实在也很难有多大收成。
昨日罗翠微派陶音去与刘婶谈好,请她帮忙照管高展三餐,而罗翠微这头每日会给她送去钱粮作为贴补,刘婶自是高兴地应下这差事了。
“不了,早上出门时刘婶说过会等我回去用午饭,”高展站起身,整理好衣袍,笑着执了辞礼,“况且我得赶紧回去画图,还得想想新城的一些……”
他蓦地提到新城,安静好半晌的云烈眉心一跳,再忍不住了,“要走赶紧走,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虚礼?”
罗翠微也忍不住了,转头凶凶地瞪他。
见罗翠微发恼,云烈忙抬眼望天,拒绝对视。
高展有些新鲜地瞧着这二人无言的互动,澄澈的眸中闪起会心的浅笑,却没再多嘴,再辞礼后便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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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高展走后,罗翠微也不再忍了,站起身绕过书桌走过去,气呼呼抓着云烈的肩使劲摇晃他。
“你是有多闲?桐山傅氏回话确定要迁来了?让人去谈的几家商户都妥了?”
若云烈真要较劲,罗翠微那点力道哪里晃得动他。不过他正心虚忐忑呢,便刻意放软了力道,由得她将自己晃成个不倒翁。
口中一一应道,“不闲;傅氏回话了,十日后就来选址建宅;商户那里还在谈。”
“既不闲,你窝在这儿盯着我干嘛?”想起先前他的频频偷觑,罗翠微将他晃得更凶了,嗓门也拔高了些,“我之前没跟你说过,我做正经事的时候不能打扰我的?”
“停手,别晃了,头晕,”云烈展臂扣了她的腰肢,俊朗的面庞上浮起软色,卖起惨来,“冤死我吧你就,我没出声。”
罗翠微居高临下地横眉冷对,“眼神!你一直在用眼神打扰我!”
云烈讪讪地垂下眼帘,单手环住她的腰背,腾出左手拎了桌案上的小壶斟了杯茶,恭谨而不失讨好地递到她的唇边。
那模样,真像个毛茸茸的大黑豹,垂着脑袋任人搓揉似的。
罗翠微心中一软,又好气又好笑地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后,才嘀咕笑嗔,“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我?”
云烈慌张又讶异地抬眼对上她的目光:“竟这么容易看穿的吗?”
亏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罗翠微伸出右手捏了他的脸颊,“你到底说不说?若是不说,我可要吃饭去了。”
云烈心中挣扎了一下,鼓起极大的勇气,倏地偏过头——
张口咬住了她的食指。
“请问一下,”他仰着脸,心虚气弱地望着自家娇妻,两排大白牙轻轻叼着她纤细的食指,口齿含混、语调艰难地问道,“咱们家眼下……”
到底还是哽住了,说不出口。
因为脑中乍然方才罗翠微认真探讨新居布局时笑靥如花的模样。
罗翠微垂眸盯着他,“有事需从府库拿钱?”
云烈艰难地点点头,其声讷讷,弱似蚊蝇,“是城防……可能……数目不小……若是你不同意……那就……”
他觉得自己可能越活越回去了。
从前冲京中各部要钱,甚至冲内城里那个死老头要钱,他都没这么忐忑过。
略怂。
罗翠微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没先问他是做什么用途,反而一脸严肃道,“先谈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