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照顾昔日的手下同袍,昭王府所用的人多以从临川军中解甲归来的儿郎为主,因此昭王府与临川营中的情形差不多——
几乎也是个和尚庙。
这群儿郎从前在临川过惯了“阵前挥刀、旷野跑马”的肆意日子,解甲后久在王府中拘着,本就憋屈得浑身不自在,难得除夕之夜满城欢腾,又逢今年云烈也在,一个个就放开胆子撒起了欢。
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哪怕是三五成群醉至酩酊失态、闹他个大纵不静,也是律法、民风与人情都会允许的。
到了亥时,儿郎们大多已醺醺然酒意上头,再不能安分围炉守岁,一群人勾肩搭背呼啦啦涌到中殿的院里。
墨黑天幕下,拳来脚往的喧哗笑闹、烟火腾空的绚烂流光,伴着爆竹声声,将昭王府搅做这繁华京城、人间烟火中最痛快鲜活的一隅。
就连云烈也一扫平日的板正身姿,环臂斜倚在中殿台阶的廊柱旁。
许是被热闹的气氛感染,又或许是烈酒佳酿的后劲终于姗姗而来,那高大英武的身躯平添了三分薄醉慵懒,闲适安然如林间月下一头收了杀气的猛虎,目光平和而满足地望着四下闹腾的伙伴们。
“殿下。”
带醉带笑的浑厚沉嗓近在咫尺,云烈应声回头。
来人是个圆脸汉子,约摸四十左右的年纪,醉醺醺的笑眼此刻正眯成两道缝。
他的腋下拄一双拐杖,左腿处空空荡荡。
这是昭王府名义上的侍卫之一,他出身农家,父母亡故、无妻无子,因伤残自临川军解甲后,无家可归也无路谋生,就被云烈以“侍卫”的名义庇护在此。
类似这样的人在昭王府并不少,这也是云烈身为堂堂的开府王爵,却时常穷到兜比脸干净的原因之一。
圆脸汉子眯眼笑着抬起右手,将拎在手中的酒坛子递过去,“新年好啊。”
云烈淡淡笑着接过,仰脖就着坛边沿往口中灌了些许,姿仪神情爽朗却从容,又透着一股亲近熟稔的宽纵。
就如从前在临川时那般,凡得点什么,都是大家分而食之;没有主帅与小卒的隔阂,也没有王爵与布衣的藩篱。
既能共生死,又岂不能共餐食。
“新年好。”云烈随意用手背抹去唇上残余的酒渍,顺手又将那酒坛子塞回圆脸汉子的怀中。
那圆脸汉子带着三分醉意咧开笑来,“今年殿下一回来,这时时有肉还有酒的日子,倒真是好得很。”
“都是我昧着良心从别人手中‘赊’来的,将来还须得给人还上,”云烈笑意促狭地拍拍他的肩,“省着点喝。”
圆脸汉子使劲点点头,将酒坛子抱紧了,嘿嘿笑道,“明日起我就劝他们都把酒戒了,不然殿下再这么拆东墙补西墙地穷下去,要讨不到媳妇儿了!”
“滚,说得像你就讨到了媳妇儿似的!”云烈口中笑骂一句,抬脚虚虚踹过去。
那脚尖只是稍稍碰了碰对方的衣袍下沿,聊表踹意,并未当真踢上去。
圆脸汉子警醒不减当年,单手抱紧了酒坛子,明明拄着拐呢,却灵敏一个侧身避过,哈哈笑着逃走了。
云烈笑着冲他的背影“呿”了一声,又环臂懒懒靠回廊柱。
目光不经意地上扬,就看到廊下那个迎风招摇的小鱼灯。
彩纸糊成胖乎乎的身躯,不能炖汤又不能火烤,只会瞪着那傻鱼眼居高临下地冲人憨笑。
——它模样乖巧,夜里点亮了挂起来就好看的。
耳畔蓦地响起这句笑吟吟的软语,云烈面颊发烫地“瞪”着那个高悬的小胖鱼灯。
若这时有人递过来一面镜子,他定会为镜中人那温柔到几乎要化成水的眼神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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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陈总管的记性,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破。
等他再度想起“唔,仿佛还没告诉殿下,罗家的人昨日也来过”这件事时,已经是除夕夜的正亥时了。
原本在廊下看热闹的云烈早已被熊孝义拉到院中,和大家没形没状地闹作了一团。
当陈叔在中殿院里群魔乱舞的阵仗间终于看到云烈时,险些没给气笑了。
昭王殿下正和熊孝义他们混战——
互相往对方脚下扔爆竹。
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摩拳擦掌地取了爆竹来,一颗接一颗地点燃后倏地朝别人脚下丢过去,然后看着别人又惊又躲的模样乐不可支地取笑。
胡闹得跟黄口小儿没个两样!
还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
陈总管在胡乱飞舞的燃火爆竹中惊险穿梭,终于来到云烈跟前。
当即有人笑着叫停:“两军交战不伤来使,暂且休兵!”
陈总管没好气地笑着指指他们,却没责备什么,只是将云烈请到一旁清净处。
“这两日忙糊涂了,忘记向殿下回禀,”院中又闹腾起来,陈总管只能稍稍提了些音量,“昨日罗家又送了年礼来,怕是过分厚重了。殿下看该如何处置?”
陈总管是从内城宫中跟着云烈出来开府的老人,见过的场面多了去了,可用那么大一匣子金锭做年礼,这种事他还是头一回见。
“毕竟逢着年节,若当场将人家送上门的年礼驳回,总会伤了颜面,”陈总管解释道,“那时殿下又正忙着,罗家来的人似乎也赶着要回去,我就先收着了。殿下看看,咱们是给人回一份等值的礼,还是……?”
云烈抬头看看廊下一排形态各异的花灯,无声抿了些笑。
那个罗翠微,只会“千金博笑”这一招是吗?简直活脱脱一个富贵纨绔。
无奈地笑着长叹一声后,云烈对陈总管道,“那么大一笔钱,用在实处能办不少事了,没必要换成等值又无用的物品去还礼,就如数将钱送回罗家吧。”
眼下临川的燃眉之急已暂缓,按惯例,开春后兵部就也该补发冬饷了,他着实不愿在旧债未偿之时又添新债。
云烈眸心湛湛地又想了片刻,改口道:“索性明日我亲自送回去,显得郑重些。”
“那怎么行?”陈总管有些不认同地轻瞪他一眼,“明日是大年初一,若是殿下未投拜帖就贸然登门,扰了人阖家团聚,不合礼数的。”
云烈讪讪摸了摸鼻子,像个受教的孩童,“那,明日先递拜帖?之后我再去?”
陈总管终于气笑了:“大年初一给人递什么拜帖?这样吧,明日我另安排个人,将那匣子送去,问个好就走,如此就不必罗家特意接待了。”
以云烈的身份,无论有没有提前递拜帖,只要是他亲自去了罗家,按规矩对方自少不得要全家出动、执礼相迎,这还让不让人安生过年了?
云烈忍下心中淡淡的遗憾与失落,强做平静地点点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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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年初一的早上,云烈还是习惯地在辰时醒来。
无论是在临川还是在军中,也不拘年节或者平时,他总是本着“三天不练手生”的戒慎之心,每日晨起练功从无懈怠。
梳洗换衫后,他不疾不徐地向后殿小校场行去,瞥见府中那些自临川带回来栽种的紫背葵已有几盆开出了花。
晨曦微光下,那些紫色的花儿盈盈盛露,妍美端华。
“陈叔。”云烈余光瞥见陈总管行色匆匆的身影,便出声叫住他。
陈总管闻声趋步来到他面前,笑道:“殿下可有吩咐?”
“我记得,前几日四皇姐派人送了些年礼来,”云烈道,“咱们还没回礼,对吧?”
“一时定不下回什么礼合适。”
云烈点点头,指了指其中一盆开花的紫背葵,理直气壮道:“我记得四皇姐小时是很喜欢花的,就送这个吧!”
若非今日是大年初一,言行举止都需讨个好彩头,陈总管真要当场翻个白眼、口吐白沫给他看了。
人家锦惠公主送来的好歹是一枚价值不菲的鸱尾佩玉,你就还一盆花?
虽说紫背葵在京中不算多见,可这两相比较之下……还真是“礼轻情意重”啊。
见陈总管那隐忍不发的模样,云烈不以为意地笑笑:“无妨的,四皇姐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穷,就是个心意而已。”
陈总管听了这话,细想想也觉有几分道理。
锦惠公主的沅城水师日子也不好过,岂会不能体谅昭王府的拮据处境?想来并不会计较这回礼的价值。
况且,京中冬日万物萧瑟,新年时初有春花绽放,总是叫人心生欢喜的。
就连住在内城里的各位小公主们,每逢早春有花儿初绽时,也会忍不住围着那几朵零星开放的花雀跃捧脸,一个个眼睛发亮,笑容可掬的。
陈总管还记得,小时候的锦惠公主似乎也是这样。
如此一转过念,就觉这礼物确实很有心了。
于是陈总管点头应下。
“哦,对了,不是要将那匣子金锭给罗家送去吗?”云烈清了清嗓子,将双手负在身后,抬眼望天,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顺道也添一盆这个做回礼吧,毕竟之前受了人家许多好处,总是要有来有往才像话的。”
陈总管当下也没多想,一并应了。
直到目送云烈举步离开,陈总管才后知后觉地皱起眉头,疑惑地回头望了望那几盆紫背葵,自语嘀咕起来。
“殿下几时与锦惠公主如此姐弟情深了,竟记得要回礼?”
老人家没想通这其中的玄机,边走边摇头,越想越古怪。
没来由的,他心中就是有种挥之不去的微妙感觉——
总觉得,锦惠公主那一盆,似乎才是“顺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