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某自跟随严骏以后,专门替他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勒索商贾们,从他们的产业里抽分红这都不算什么大事。这些年严骏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侵占了不少城外的农田,那些被侵占的农户联合起来有去衙门告过严骏,但皆被刘某带着人威胁恐吓了一番才作罢。”
铁鹞子想想自己以前为严骏干过的那些肮脏事便心寒不已,自己那么勤恳辛劳的为他擦屁股,他竟然如此对待自己。
“还有没有更重要的证据?若想扳倒严骏,这点恐怕还不够,毕竟他可是当朝大司马,而且又与张氏表亲关系,当真棘手。”公子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在榻桌之上铺好纸张,轻轻研着磨。
“重要的证据?”铁鹞子迟疑了一下,陷入了沉思。
“刘某记得刚为严骏做事的时候,他有个门客叫严殊,此人面相丑恶,但身手着实了得!据说这严殊本为江湖侠客,后来投奔严骏门下成为门客,后来就对外自称严殊。”铁鹞子毕恭毕敬的又说道:“不过这个严殊在一年前就神秘消失了,再无踪影。”
“难道他是被杀人灭口了?”公子提出自己的疑问。
“不,这个严殊消失以后府中上下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铁鹞子若有所思的说道:“奇怪就奇怪在此处,若是严殊突然失踪,严骏定然会派人去搜寻他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严骏在严殊消失那几日表现的很自然,所以刘某猜测,严殊的出走是严骏安排的。”
“你的意思是严殊为严骏做了什么事情,所以被严骏安排出去避祸?”公子细细沉吟道。
“对,这严殊身手了得,所做的事情必然是刘某所办不了的‘大事’!”铁鹞子肯定道:“这严殊说不定就是扳倒严骏的关键点。”
他虽出身市井坊间,可是头脑却是极为灵活。
“严骏此人行事极为小心,所以很难找到他的弱点,可也因为他太小心了,这也成了他最大的弱点!”公子胸有成竹,泰然自若笑道:“若是严殊跑了,那也一定跑不远,肯定还在并州!”
一旁听着二人分析的周海情不自禁问道:“公子怎么知道这严殊一定就还在并州呢?”
“我说过,这严骏太过于小心了。如果严殊真的是替他做了什么大事,那就算他被严骏安排躲藏也一定会安排在严骏所能掌控的地方。”公子笑了笑,又道:“这样一个江湖侠客,跑太远自己无法把控,太近了又起不到躲藏的效果。如果我是严骏,翊国大司马,我一定会把他安排在翊国境内,且又要远离晋阳的地方。”
“同时,那州县的官员还必须是自己一派!”周海补充道。
“没错!”公子赞许道。
“弘农郡最有可能?”周海道:“弘农郡守常涉是严骏同乡,与严骏交情甚好。常涉能混迹到太守也全靠严骏的提拔,现在弘农上下基本都是常涉的亲信。”
“极有可能!”公子随即转问铁鹞子道:“刘兄弟可还记得那严殊的面容?”
铁鹞子不假思索说道:“怎会不记得!那严殊面容实在丑陋,走在大街上一眼就能记住。”
“那太好了,刘兄弟你描述,我这就画下来。”公子喜笑颜开,道:“等画像一出,马上着人去弘农寻此人!”
“公子!”铁鹞子深知严殊此人武艺了得,不得不提醒道:“严殊此人身手非同凡人,切勿要小心应对。”
公子在榻上沉思片刻,忽然问道:“此次弘农,刘兄弟可愿意去?”
铁鹞子闻言大喜,他此次投诚若能拿下严殊便是最好的效忠证明!
当下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
有了铁鹞子亲自去弘农找人,公子还是很放心的。毕竟铁鹞子此人见过严殊模样,总比拿着画像去找人靠谱的多。
铁鹞子也不扭捏,当下便要点齐人手上路。
窗外虽然天色已黑,城门还未关闭,但也是许出不许进的。
现在点齐人手,趁城门关闭还能赶出去。
“刘兄弟辛苦了。”公子也不多做挽留,他心里清楚铁鹞子决心已定,铁鹞子需要这个表忠心的机会!
公子朝周海点了点头,后者会了意,带着铁鹞子去点派人手去了。
这次去弘农,铁鹞子也带了自己的亲信,有时候出门在外,有点自己人还是比较安心的。
自己这群手下多是坊间泼皮无赖,得知自己已经离开严骏另投他人,都也没大惊小怪。在他们看来,若是没有一个来头比严骏更大的人,自己的大哥是不会离开严骏的。
只是自己的靠山有多大,铁鹞子他自己都不知道。
月黑风高,北风啸啸。
晋阳城在关城门之前,有十几骑出了城,一路向南奔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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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州,弘农郡。
弘农地处洛阳以西,紧靠潼关。如果胡狨破潼关以图中原,那弘农郡必然会是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二道关卡与障碍!
天下四分五裂之后,弘农郡原先属于洛阳将军成廉,后来成氏建立了鲁国。
只不过鲁国仅仅存在了数十年就被虢国和翊国攻灭,弘农与洛阳两城分别被翊国与虢国占领。
当年拥有天翊军的翊国还是关内比较强的国家之一,只是这些年天翊军的没落让翊国曾经的辉煌不再。
严骏家族本是并州寒门(这时的寒门并非农户,而是指小地主阶级),他的崛起与张氏成为王妃脱不开干系。掌权后的严骏培养了一批忠于自己的官员,他们散布在翊国朝堂之上。有的在朝中互为倚仗,有的在外做了郡守。
从寒门走出的严骏,自然比那些世家人更看重权利所带来的利益与快感,他无条件的支持秦时云上位。
所以,对于朝堂的把控,严骏最是关心。
弘农太守常涉与严骏本为同乡,自严骏为翊国效力以来便跟随其身边。直到严骏慢慢坐上了大司马的位子,他也跟着从一小小长史成为了太守。
常涉很感激严骏对他的提拔,但凡有机会一定会为了严骏赴汤蹈火。所以当去年严府送来一人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答应将其安置在弘农。
那个人常涉本想安置于弘农城中,这样也符合严骏对自己的交代‘要时刻盯着他,不能让他消失’。可是因为那个人长的实在是太丑了,看见他,自己心里难免会膈应,于是就把他扔到了华阴县。
华阴县令常淇是自己的族弟,办事一向可靠,自己也算不负严司马所托。
且说严殊到了华阴县后,县令是客客气气的为他在县城里安排了住所。
一间有些破的土坯房,虽然陋室,但好在还有个院子。院子里能栽种些花草,也能让自己算个雅趣之人。以前严殊不明白如何算‘雅士’,这些时日他或许明白了很多。
可是一到阴雨天,严殊心情就很不好了。
今日华阴下着濛濛细雨,这是入春以来,华阴下的第一场雨。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从附近山上辛苦砍来的柴火今日又被那钱大给坑了。
以前一捆柴能换十文钱,现在却连五文钱都拿不上了。
每天都要走十里路去山上,来来回回一天最多拿个二三十文钱,勉强能糊口。
看着手里的十文钱,严殊想到,今天饭钱又不够了,晚上还得饿肚子。
今天的天空就像钱大的那张脸,说变就变,偏偏下起了雨。本想去山上挖点野菜充饥,看来也不行了。
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严殊就这样走着。
一个人孤零零的,他已经习惯了。
从自己出生那一刻,到现在,他的身边从来没有多出过一个人。
孤独的久了,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喜欢自由自在了。
可能他也明白,寂寞久了的人都喜欢自己骗自己罢了。
作为一名江湖侠客,一名游荡江湖很久的老侠客。
他闻到了沸腾的杀气。
离自己并不远,那些带有滔天杀气的人或许在前面的石碑后隐藏,或许隐匿在自己身边的巷子里。
他的刀还在家里,身上只有一把砍柴用的斧子。
严殊告诉自己:这就够了!
“呀!——”巷子里的人先忍不住冲了出来,他们已经想早点结束这没有悬念的游戏了。
刀光剑影间,他的双眸被映在雪白的刀刃之上。
眼中皆是怒火,怒火中却还隐藏着一丝平静。
他或许已经早早接受了死亡,并不惧怕死亡。
砍柴的斧子在他手中旋转,忽然定格,一斧子挥出。
敌人喉咙被划开,他只感受到脖子很难受很难受,痛苦到下意识的用双手扼住喉咙,然后无力的倒下,再也起不来。
解决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这些人,只是那滔天杀气中的一部分。最大的挑战,还在后面。
这把斧子不像自己的刀那样,曾经沾满无数鲜血。
今天过后,就能和自己的刀享受一样的荣耀了。
对方源源不断的人从四面八方冲来,而他只能选择一个正确的方向突围,那个‘正确’取决于人数。
他没有时间思考这些杀手从哪里来,或者说为谁而来。是否是找自己替亲人报仇,还是严骏想杀人灭口将秘密永远保存,已经不重要了。
身为一名刀客,一名守江湖道义的刀客。
自从为了报恩而成为严骏的门客那一刻起,他就学会了保守秘密,即便严骏派人来杀人灭口,他也会将这个秘密带到地下去,仅仅是为了维护一名刀客的尊严。
“要活口!”那群杀手里有人喊道。
只是那个只会叫唤的人一直不敢上前来与自己正面交锋,真是个懦夫。
又是凌厉的一招,速度很快,快到对方来不及反应就被斧子砍下了一只胳膊!
对方的武艺并不怎么样,甚至不如一些上过战场的兵卒能打。
可是对方人很多,即便自己武艺精湛,也很有可能被对方耗光体力。
雨水夹杂着血,肆意流淌在身上,浸染着自己的薄衫。
对方一个个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寻找着机会上来偷袭一两下。
这种打法很赖皮,却让你无可奈何。
怎么和那坊间的街痞流氓一般!
刚刚有个小子趁自己不注意往腰间来了一下,很痛!
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痛的滋味了。
现在竟然会那么真实。
“来啊!”他怒吼着。
似乎像是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只是语气中带着悲凉、哀婉。
“上,快!”那领头的人眼神中轻微闪过一丝惊惧,很快便被他隐藏了起来。
他们害怕了。
这个领头的人,总会给自己一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想起来了,是去年,在晋阳城中。
最重要的,是在严府中。
他也是为严骏卖命的,和自己一样。
就如同今天这般,不是卖他的命,就是卖自己的。
不过这一刻,严殊在想,卖自己的更好吧。
守着一个秘密活,真的太累了。
这最后的战斗,他更多的,是为了尊严而战斗吧。
“呵!”
严殊将手中的斧子重重的劈砍向冲来的杀手,他的眼中已无旁人,只有眼前的这名杀手,因为严殊从他的双眼中看到了害怕。
人一旦对一件事物产生了恐惧,那么他的动作就会不自然。
眼前这杀手也是这样,他竟然向前刺出的一剑略微有些停顿,他犹豫了。
严殊知道,他在犹豫是收剑躲开劈向自己的一斧,还是与他拼个两败俱伤。
有时候人还是果断点好,太犹豫会错过良机,更会丢掉比机会更重要的东西,那便是生命。
机会,严殊抓住了,而他没有。
所以严殊活下来了,而他没有。
雨夜中的战斗还在继续,对方六七个人已经被自己砍倒在地,而自己的力气也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动作已经逐渐不连贯,对方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士气越来越旺盛。
在他们看来,仿佛用二十多人拿下自己一人的荣耀感会很强烈。
难道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真的如此重要么。
还是说,这份荣耀感来自于秘密被永远埋藏了。
“杀!”
又是一波亡命徒持着刀剑冲来。
严殊有些疲惫了,他很想此刻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觉,哪怕有雨淋着都无所谓,他相信自己一定会睡到天明。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的疲惫是因为流血过多。
腰上的伤口他一直没太注意,血已经染红了整个衣衫下摆。
对方所使用的招数杂乱无章,正是因为对方不会用刀,所以自己根本无从下手,永远不知道对方的下一招会砍哪里。
混迹江湖三十年,头一次遇到如此棘手的对手。
还如此的多。
江湖上大家不都是讲侠义的么?不都是正人君子不做宵小之事的么?
怎么他们一直耍无赖!
开始身上还只有后腰这么一个伤口,可打到第二波、第三波以及第四波敌人的时候,后背上、胳膊上甚至脚踝处都有了伤口!
脚踝处!
和高手们过招,甚至可以说和江湖人过招,脚踝处是不可能受伤的!
你可以试想一下,在过招之时,什么样的招式,或者说对方是什么样的姿势才能伤到你的脚踝!
受伤也就罢了,严殊可以坦然接受,但无法接受的是脚踝的伤口并不是刀剑所伤,而是被人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他连踩死那人的心都有了。
所以那人被他一脚踩在脑壳上挂了,红白淌了一地。
对方不少人都快吐了,以至于和他打架的时候一手执刀,一手捂着嘴。
你说这不是一群无赖流氓是什么!?打架上嘴,还嫌血肉恶心。
严殊不禁哑笑一声,叹息道:为什么严公偏偏派这么一群人来杀我!让我死之前都要受辱一番么!
既然严公想要羞辱自己,那还是不要让严公蒙羞了。从今日起,自己便舍弃掉‘严’这个姓了。
当初恩公赐给自己的,今日都还给他!
“严殊,束手就擒吧!”那领头的人持着刀站在后面,瓢泼大雨遮挡了严殊的一部分视线,甚至额头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进了眼睛里,刺的生疼。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那人又吼道。
严殊黯然销魂,无奈一笑:“今后已没有严殊。”
话音落了,他提着斧子又再次冲杀上去,怒喝道:“只有刀客‘殊’!”
他本无父无母,他本厌倦了江湖,娶了一妻,生了一儿。他本幸福无双,以为世间万物不抵情爱。直到他发现妻儿惨死家中,直到他发现对方背景强大,自己无力抗衡。
是严公收留了他,使他能活着,能报仇。
如若严公后悔了,自己这条命,便给了他吧!
雨滴滴答答的下个没完,除了偶尔几声犬吠声从远处传来,夜是一片漆黑。雨滴声,沉重的呼吸声,哀嚎呻吟声,响彻在这青石板的路上。
头已经渐渐开始晕眩了,眼前的人也渐渐模糊了起来,让‘殊’看不清他们。
看不清了。
甚至有时候都会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妻儿。
不是累了,可能是倦了。
倦了这样的生活,倦了这无意义如同提线木偶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