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放学,我们一,二年级所有的同学都被挂在学校一角的喇叭赶到学校的操场上去排队集合,校长领着好几个人站在台上指指点点,那些人以前在学校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穿着很夸张的有好多口袋的衣服,还有人扛着一个很大的照相机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摄像机)走来走去。校长的表情很严肃,张老师则看上去很轻松,她拍拍我前面一个女孩子的肩膀说:大导演来选角儿啦,挑小演员,演电影!你们都要好好表现呢,选中了,也给我们学校长长脸!
站我前面的女孩都兴奋极了。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看完了手指又看天,看完了天再看教学楼的一角,太阳晒得我晕头转向,我只盼望这一切早点结束。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把我一把推到了前面去,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面前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点了点头说:就是她了。
他吗?校长说。
对,就是他!大胡子肯定地说。
说完,大胡子在我面前蹲下来,问我:想不想拍戏?
我想也没想就说:不想。
大胡子一拍大腿说:就是这个表情,要的就是这个感觉,绝了!
我被他弄得稀里糊涂完全没有方向。忍不住转头问张老师:他们要干嘛?
“傻孩子”。张老师低声对我说,这可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啊,来咱们木莱河拍戏,戏里要个小演员,选中你啦,多高兴的事啊!“
我不会演戏。
导演说你行你准行!张老师坚定地说,这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导演。
放学后,张老师让我跟他们走,随后给我爸打电话!
我跟他们上了车,来到了一家小旅店,找了个宽敞舒适的房间,一个年轻的女人(大家都叫他甄老师)拿了一踏写的密密麻麻的纸跟我说这就是剧本。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看着我说:你要演的就是这个老板的儿子,你得了自闭症,我打断了她的话,什么叫自闭症?
她想了一下说:“就是不说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哦哦”,我说。
我继续讲啊,你认真听啊。“她摇着一踏纸继续讲下去;与你失散多年的富豪老板----你的父亲终于出现在在了你的生命里,你的母亲把你交给了你毫不相识的他,一生气就对你大发雷霆,一高兴给你买了各种贵重的玩具你完全摸不透他的生活规律,便不再与他交流,从此得下了自闭症,他一段时间后找到了新的女人。在这部戏里,你虽然没什么台词,但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是联系着你的父亲和这个陌生女人的情感纽扣,特别是……“
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因为旅店外面传来了一阵很嘈杂的声音,我们一起站起身来趴到窗口看,发现不得了,旅店外面全都是人。好多保安一直在拦啊拦的,连警车都开过来了。
怎么了?我吓丝丝地问。
还不都是嘉欣吗。甄老师叹口气说,“她走到哪里都这样。“
嘉欣是谁?
难道你不看电影吗?甄老师奇怪地看着我说,或者,看电视?
我摇摇头,我家没电视。
她呀,可是现在最红的明星啦。甄老师说,在这部戏里,她演的就是那个陌生女人,你到最后要喊她妈妈的,你是很幸运的咯。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被甄老师牵到一个临时搭成的化妆间,嘉欣已经化好了妆,坐在一个高高的椅子上,她穿着普普通通的年轻妇女的衣服,但是她的脸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光彩照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有点傻傻地看着她。
嗨。她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跟我打招呼说:你是狄乐吗?我们昨晚见过啦。
我不叫狄乐。我说。
在这部戏里,你叫狄乐,所以从今天起你就得叫狄乐。嘉欣从椅子上跳下来,拍拍我的头说,快,叫我陶老师,我从今天起叫陶老师了。
她笑起来真迷人。
我昏头昏脑地喊:“陶老师“。
“你还要叫我爸爸“,一个浑厚的男声忽然从我的身边响起,我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的男人,他也长得很好看,干净,帅气,正微笑着看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姓林,叫林子烨,和嘉欣一样,全国知道他们的人成千上万。
我在拍戏的前三天就爱上了这种生活,嘉欣他们老喊累,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累。因为我在戏里不用说话,我被“爸爸“牵着下火车,找房子,找学校,坐在窗边听“爸爸“拉小提琴,一句话都不用说。导演对我说,只要用眼睛和心演戏就可以了,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会说话的。
有一场戏,是拍我走丢了,我一直在木莱河边跑,后来躲在了草丛里,“爸爸“和“张老师“还有“村民“一起来找我,拼命地喊我的名字。就是那场戏,我看到了我真正的爸爸和“大嗓门“的继母,他们是群众演员,一起跟着喊:狄乐、狄乐……喊着喊着就变成了:子豪、子豪……
我听到导演骂他们说:是喊狄乐,不是喊子豪!
他们露出我从没见过的谦卑的笑容。
我蹲在草丛里,脚开始渐渐地发麻,我看着我一直非常熟悉的木莱河,忽然开始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来自大北京的著名大富豪的儿子狄乐,还是一直在这贫穷逼仄的土地上长大的子豪?
这种交错的幻想让我窒息,于是我这么想着,就昏了过去。
导演本来就是要让我昏的,可我是真正的昏过去了。
那场戏,导演说我“演“得逼真极了。
我好了,嘉欣却病了,那天下午,嘉欣坐起身来,让我替她梳头发,就在这时,甄老师推门叫我:狄乐,你有同学找你。
让她进来啊。嘉欣说。
过了好半天,李晓丹才磨磨蹭蹭地进来了,她看了我半天后说:你穿得这么帅气,我都不认得你了。
我好多天没见李晓丹了,她好像长高了一点点儿,书包带子拉得长长的,好一副淑女样。
同班同学啊?嘉欣问我。
不是;
那就是青梅竹马喽。
我的脸忽然红得像个番茄。然后她拉着我说:“走,出来,我有话说。“
李晓丹用银白的平底鞋在宾馆的地毯上蹭啊蹭的,蹭半天才回我说:“子豪,你觉得咱们木莱河最漂亮的是什么?
“咱们这些古老的房子?“
“不是。“
“那是西边的那座的紫雀山?
“也不是。“
“那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是你。“
李晓丹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背着他的长带子书包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我又是好多天没回家。
夏天来了。
那天,是最后一场戏。
凌晨三点,专车送着我和“爸爸“直奔医院,嘉欣早就化好了妆躺在病床上,“张老师“要死了,她的脸色苍白,看着我和“爸爸“的到来,眼神里立刻发出光来。林子烨“爸爸“应她的要求,给她拉起了小提琴,优美的弦律中,她微笑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扑到她的床头,哭着拼命地喊:“妈妈,妈妈!妈妈!“
这是我在整部戏里唯一的台词。
嘉欣和林子烨爸爸都演得好极了,他们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完全忘掉了自己是在拍戏,我忽然想起了妈妈离去的那一天,我没有喊她,我甚至都没能看她最后一眼,她就那样苍促地永远地离开了。我扑到“张老师“的床边,在程凡爸爸惊奇的眼光里,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妈妈,几乎流尽了我所有的眼泪。我一只手抓住她的衣袖,一只手拍打着她的脸,我已入戏太深,生怕她会真正的离去。
嘉欣的眼睛睁开了一下,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又闭上了。
林子烨爸爸也流泪了,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泪水流到我的脖子里。
导演激动地说:“CUT。“
医院的门就在这时候被人猛地一把推开了,我擦掉泪水,看到的是李晓丹,李晓丹跑得一脸都是汗,她那细白的手用力往后一挥指向我家的方向,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对我说:“子豪,你家,你家着火了!“
我推开众人撒开步子就往医院外面跑,医院离我家不算太远,我奔出去没五分钟就看到了远外的熊熊火光,还有消防车呜呜作响的声音。火光印红了半边天,差不多全镇的人都出来了。
我只觉得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好不容易跑到近处,有人拽住我,硬是不让我靠近。李晓丹也跑近了,嘉欣,林子烨爸爸,张老师,导演等都来了,嘉欣一把抱住全身颤抖的我,把我的头按到她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终于慢慢地被扑灭了,我拼了命才挤到那片废墟前,看到有人抬着什么东西出来,跟在我身后的程凡爸爸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那次火灾把我家烧得精光,还泱及了好几家邻居。这是木莱河镇史上最大的一次火灾,死了三人,伤了六人。除了惨烈,它还牵扯着一些足够给人丰富想像的细枝末节,所以对于木莱河镇的人来说,很多年后提起依然津津乐道或是心有余悸。
死的三人中,除了邻居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就是我的爸爸和“大嗓门“。
我心里一直喊她“大嗓门“。直到她死,我都没弄清她的名字。
数月后……
李晓丹告诉我:“放火的人被抓到了,我去听了审判,你想知道他们最终被判了什么刑吗?“
我摇摇头。
这些对于我都不重要了,因为,木莱河的这些事已经成为过去,子豪都已成为过去。那些过去,早就随着时光灰飞烟灭不留丝毫痕迹。只要不刻意想起,就如同从来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