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相许卿
入了九月,日头就突然转寒。
夏日里的燥热仿佛在一夜间扫去,清晨起身,单薄的衣衫都带了几许凉意。
阮婉不觉拢了拢外袍,窗外,一场秋雨,苑中的桂花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入秋,便该添些厚衣裳了。
过往在南顺,每年九月,敬帝和陈皇后都会命人做批新衣送到明巷。
她的个头娇小,陈皇后就特意嘱咐近侍官替她多做几身。旁人都说她在京中举目无亲,敬帝和陈皇后其实待她亲厚。
转眼,离开南顺京中三月有余。流落在外,更会时常想起敬帝和陈皇后来。
陈皇后有喘症,初秋夜里经常咳嗽难寐。稍稍用药就将好些,却反反复复,难以根治。阮婉曾在私下听闻,陈皇后是早前生煜王时落下了一身病根。
阮婉算是同陈皇后亲近的晚辈,有时会同宋颐之一道进宫侍奉。
陈皇后若是咳得厉害,宋颐之忧心忡忡给她缓背,阮婉便端了润肺的汤水伺候她喝下。
也不知她今年喘症犯得重不重?
她同邵文槿迟迟不归,敬帝同陈皇后也定是担心的。
再而后便是宋颐之,她不在京中,小傻子有没有跑去昭远侯府哭闹?他若哭闹起来是不同人讲理的,敬帝都能气得吹胡子瞪眼,旁人哪里劝得住!
思及此处,不禁低眉,顺手抚了抚左腕上的银镯,那还是过去小傻子送她的。
那时小傻子兴高采烈跑到她府中,说花八千两银子买了一只银镯送她。她万分嫌弃,要傻成什么模样,才会花八千两银子去买只银镯!!
买八千只都够了!!!
小傻子却瞪圆了眼,欢喜得眉飞色舞。
少卿少卿,这是长风明月楼的保命神器。卖镯子的人说了,他是来南顺参加武林大会的,结果走到半路,钱袋被人偷了。江湖人士要有气节,他拉不下脸来,更怕同道中人笑话,就躲在明巷悄悄卖手镯。
然后你就信了?!阮婉睥睨。
小傻子拼命点头。
身后的小路子欲哭无泪,江离险些连脸都抽瘫了!
西秦四海阁,长风明月楼,都是与南顺五大世家齐名的武林泰山北斗。明月楼以暗器闻名,若真是明月楼的保命神器,万金难求!
根本就是江湖骗子好么!
阮婉无语至极,还非得她带上,他才欢喜开口,少卿带着好看。
她又向来臭美得很。
闻言看向叶莲,叶莲果断点头,阮婉嘟嘟嘴,若是好看带着便是,反正又不沉……
她便带到了西秦。
小傻子,又救了她一次。
……
“夫人!”桃之在屋外轻唤,才恍然将阮婉思绪拉回。
听她应声,桃之便笑眯眯端了热水进屋给她洗漱。
阮婉随手接过,温热的水汽贴近脸颊的肌肤,甚是舒适惬意。比起月前的逃亡日子,眼下光景,就不知好了多少分。
阮婉问起邵文槿去了何处。
桃之才道,今日天气转凉,公子起早去了锦绣坊还未回来。
锦绣坊是楉城中有百年声誉的制衣铺子,成衣价钱虽然贵了些,但手工极好,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楉城在西秦南端,与苍月毗邻。
邵文槿想赶在今日晚间抵达苍月。
本也没有多少随身物品好整理的,但要装作回长风省亲,西秦的特产总是要随身带些的。
桃之一一准备周全,邵文槿也恰好回了苑中,“随意挑的,若是不喜欢,到了苍月再换。”
阮婉接过,包袱里是两套女子秋天衣裳。
阮婉莞尔点头,邵文槿就退了出去,桃之便笑,“公子明明着急动身的!”
明明着急动身南下,却又自己偷偷跑去锦绣坊置秋衣,是怕她路上着凉。
桃之也不点破,只捂嘴笑得更欢,“公子对夫人体贴有佳。”
阮婉牟晗笑意,便随手在锦盒里挑了根簪子,盈盈一绾。
……
出了楉城,再往南行二十余里,就到苍月北部边陲的重镇,禀城。入了禀城,便算是苍月国界。
城门口照旧有人盘查,司空见惯,阮婉倒也不慌。
临到城门口,守兵例行吩咐停车。
桃之掀起帘栊下车,上前应对盘问。一口流利西秦地方话,又不时夹杂着些许长风口音,说的是随自家公子和夫人回长风成州省亲。
官兵漫不经心听着,比照手中画像看了几眼,不耐烦问道,“马车内还有何人?”
“只有我家公子和夫人。”桃之应声,官兵瞥过她一眼,就要去掀帘栊,桃之慌忙上前相拦,“我家公子染了风寒,见不得风。”
官兵轻哼一声,她越是阻拦,越有猫腻,遂而一把推开,冷笑道,“我等在此奉命捉拿要犯,别说染了风寒,就是死人也要开棺。”
这般晦气,桃之有些恼怒。
官兵伸手,也恰逢阮婉撩起帘栊,语笑嫣然问了句,“桃之,出了何事?”
帘栊后,纤手身姿。竹青色的玉锦外袍,配着藤文的花软缎里裙,明眸青睐,初秋浅日里便都依稀透着几分温婉华贵。
她本就生得好看,美目盼兮,眼中的盈盈笑意,便好似夏日里的朝荷,清新又不失娇柔。
“夫……夫人……冒犯了,吾等奉命搜索要犯,车中也是要看一看的。”自古折腰美人前,有人并不例外。
“应当的,桃之。”阮婉唤了声,桃之搭手扶她下车,她也顺水推舟,“夫君染病,精神不济,想赶在入夜前到禀城,好作歇息。”
桃之会意,上前塞了些碎银在几人手中,“劳烦各位官爷,我家夫人请各位官爷喝茶。”
几人心照不宣,接过之后,语气就更和善了几分,“夫人客气了,既是染病,也勿需下车。”
遂而比对画像,许是觉得阮婉有些挂像,但阮婉这身装素分明就是女子,不会有假,旁人便是想装也装不像。
加之又是好看的女子,更不会多加刁难,另一人便撩起马车帘栊上前。
那人看到邵文槿,微微一怔,很快下了马车,继而放行。
阮婉尽收眼底。
旁人认不出邵文槿,是因为他脸上那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心底好似倏然隐痛,思绪便恍然回到当日。
……
“文槿,你的脸。”阮婉指尖颤抖,说不出的揪心。
“无事。”他却应得清浅。
这幅模样哪里是无事?
“文槿……”心中像被利器狠狠刺痛,脸上两行眼泪就似滚落的珠子,不由分说下落。
“先走。”他背起她,怕之前的四人折回,前功尽弃。
两人也不敢在附近村落落脚,就四下躲躲藏藏,也没有多顾及伤口。
夜里洗净,才发现脸上留下不深不浅一条疤痕,阮婉替他擦拭,禁不住喉间哽咽。
若是再伤得再长些,只怕她都认不出来。
阮婉言罢,邵文槿微顿,若有所思看她。
挨到第二日,也没有追兵追来。又与前几次相似,邵文槿心生中拿捏了几分,还是携了阮婉往荣城方向去。
郡城变故,已然没有后路,前往苍月只能通过荣城。
到了第三日黄昏,两人才辗转到了荣城附近。
入城也有官兵盘查,拿得就是画像比对,城门口人多眼杂,邵文槿只得带她避开。
不敢离荣城太近,就在城郊短暂歇脚。邵文槿心中有事,便低眉沉思,良久也不开口。
晚些时候,忽然笑着说渴,让阮婉去取水,阮婉就觉有异。
走出不远,心中猛然一滞,连水囊都不要了,拼命往回跑,“邵文槿!!”
脸上才将愈合的伤口被他用匕首生生割开,又在近旁划了更长,俨然两道疤痕,触目惊心。
阮婉眼中氤氲,“邵文槿!你作什么!!”
“将你安稳带回南顺。”
旁人认不得她,却认得他。
西秦国中各处出入,皆有画像比对,困在西秦一日,危险便增加一分。
要让旁人识不出他来,唯有自毁容貌。
阮婉又岂会不知,遂而泣不成声,“谁要你这般做的!”
“当真以为自己是洪水猛兽……”
“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
呜咽声里,带着惯有的恼意,鼻尖微红,就似要将心中的话道尽才得罢休。
他一声不吭,低眉处,心中却是些许暖意。
等她恼够,方又上前替他擦拭,眼底盈盈碎芒。邵文槿轻笑,想起过往的幕幕,一把将她揽回怀中,“阮婉,等回南顺,便以身相许如何?”
……
再往后,两人果然顺利入了荣城。
她换回一袭女装,粉黛略施,又说得一口长风成州口音。扮作新婚夫妇回家省亲,旁人根本难以同昭远侯三字联系起来。
而邵文槿也敛了锋芒,佯装途中染了风寒,久病便药不离身。
若遇人盘查,就掩袖咳嗽几声,说话都有气无力。
旁人有心远离,乍一看,他脸上有刀疤,容貌和画像不甚相似,便都避之不及。
如此,西出荣城,又一路绕道晋州南下。到了九月初,行至楉城,都安然未生事端。
桃之便是在南下时遇到的。
桃之是长风成州人,早前随了大户人家小姐陪嫁到西秦国中,住了好些年。后来姑爷家道中落,要举家投奔长风,几经周折,到了途中举步维艰,便想卖掉桃之。
阮婉听得桃之是长风口音,她若出面赎下,好过卖给脑满肠肥的纨绔子弟。加上桃之原本就是成州人,同他们一路,正好借用她家小姐的经历做戏,慌也圆得合理。
有她同阮婉一道,旁人也不怀疑她是举家从长风国中迁来的,又与昭远侯身份撇得干干净净。
再者,桃之机灵有余,更知晓何事该问何事不该问。直接唤了公子、夫人,旁的事由一概不多提及。
只是桃之惯来有些怕邵文槿。
……
桃之出声唤她,阮婉才回过神来,盘查的官兵业已放行,桃之便扶她上了车马。
出得楉城,就临苍月地界。
再从苍月到南顺,连上水路,都只需月余。思及此处,眸间流光溢彩,好似慈州就在眼前一般,遂而眉开眼笑憧憬,“文槿,我们若在十月中旬回京,兴许还能赶上十一月的秋猎,断然不能平白涨了高不平那家伙的志气!”
终日动不动就刚烈,若是再让他摘得头筹,眼睛岂不都要长到头顶上去了。
邵文槿笑不可抑,她不明所以,便也跟着呵呵笑起来,西秦就在身后渐行渐远。
“阮婉,人家叫高入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