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尊严
邵文槿……
阮婉咬紧下唇,凝眸看他,眼泪沾湿衣襟也浑然不觉。
有人便是换了一袭青衣布衫,自顾在前,执绳牵马,亦不掩身姿挺拔。薄唇轻抿,眸间一抹惯有的深邃幽兰,噙着旁人学不来的意味。
“邵文槿!”阮婉鼻尖吸气,狠狠唤出声来。
他惯来见不得她哭,犹是见她鼻尖微红,哭成这幅模样,好似触及心底柔软之处,护短念头兀得涌上心头。而她尚在轻咽,却又突然朝他怒意喝斥开来,与过往如出一辙。邵文槿方才敛了笑意,转眼,却又倏然笑开。
江离同笑,叶莲便也在马背上跟着傻笑起来。
旁人各个都笑,阮婉又气恼又闹,恼意里徜徉几许暖意宽心。
由得笑,叶莲也忘了开口唤她,小姐当下的心思怕是全然在邵将军身上,想来她就是唤,也是无用的。
见到小姐,便近乎忘了这一路与邵将军是如何过来的,一路遭遇击杀逃窜,九死一生,最后只剩邵将军与她。好容易甩掉身后阴魂不散之人,才抵达郡城。邵将军本是要换掉马匹掩人耳目,便带她来了马市。
她一直担心小姐会赖在荣城不肯走。
邵将军却说不会,有江离在,定会带她继续南下,他们应该南下去撵她与江离。
叶莲心中将信将疑,不想,结果小姐真在郡城!
叶莲心中喜悦难以言喻,但笑归笑,笑过之后,叶莲又微微湿了眼眶。途中好些次,若非有邵将军相救,她怕是再也见不到小姐。
邵文槿竟会默契搭手,抱她下马。
叶莲感激一瞥,不待她上前,阮婉便已欢喜朝她跑来,“阿莲!”声音细小如发,紧紧相拥,叶莲就也轻声哽咽,“小姐……”
大凡女子,重逢喜悦多是如此,男子之间就大有不同。江离心领神会,便朝向邵文槿粗略行了抱拳礼,相视一笑,就与阮婉二人截然不同。
江离是没想过邵文槿会来郡城。
依照早前的料想,十有八/九是途中意外,还有极小的可能便是被人盯上,无暇抽身,只得绕道别处,有意避开侯爷。
不想竟然真在郡城见到邵将军!
换言之,能在此处见到邵将军,便是他已处理妥当,才会有意循着既定路线南下追赶侯爷。江离就也大步上前,站在阮婉身后不远处。
有人先前是哭得梨花带雨,眼下又是喜极而泣。
叶莲习惯性掏手绢给她擦脸,一句“小姐瘦了”尚未道出,身体便猛然一僵,就似笑容全然凝固在脸颊,背后巨痛袭来,胸口气闷,阻断了呼吸,骤然说不出话来。胸前血迹兀得绽开,箭头自她后背刺穿胸口,鲜红全然浸染衣襟。
“阿莲!”阮婉惊呼!
“小姐……”叶莲倒向阮婉怀中,阮婉伸手揽她,架不住,手中却沾湿血红一片,“阿莲……”任由
任由她如何唤她,怀中之人再无知觉。阮婉箍紧双手,眼底一抹绝望,悲愤交加。
一切来得突然,近乎就在刹那间。邵文槿和江离皆未察觉,待到反应过来之时,又有乱箭袭来。
“阮婉!”“侯爷!”
江离推开阮婉,邵文槿直接扑上,将她按倒,重重摔下滚落在地。“嗖嗖”箭雨便似梦魇一般,密密麻麻响彻在耳畔。
阮婉不敢睁眼,邵文槿便死死将她挡在怀里,从当中滚落至另一侧。
马失前蹄,长嘶鸣叫,马厩四下一片混乱。
阮婉听到箭头刺入声音,滚落之时,又悉数折断其中,“邵文槿?”
邵文槿咬紧牙关,没有应声也没松手,一路滚落,直至狠狠撞向一侧大树才骤然停下。
江离一边挥刀替他二人挡箭,一边后撤。而马群骚动,眼看马厩就要关不住,马倌也不知趁乱逃窜去了哪里。
邵文槿强忍手臂上的箭伤起身,口哨反复吹响,惊慌失措的马匹才听话跑来。
阮婉认得是那匹巴尔进贡的良驹,她和邵文槿各有一匹。邵文槿视若珍宝,去到何处都带上,名副其实的战马。
战马左右两腹皆有中箭流血,阮婉触目惊心。邵文槿毫不迟疑抱她上马,回头喝道,“江离,走!”
江离亦是翻身上马,揽起缰绳,策马扬鞭。
阮婉含泪回头,阿莲!
阿莲!!
邵文槿揽紧她,默不作声。
……
自郡城南下苍月意图暴露,再走就是自投罗网,只得往荣城方向折回。
快马行出数十里未停,身后尚未有追兵撵来。阮婉哭得声音嘶哑,而江离脸色也越渐苍白。
再向东行几里,江离猛然勒紧缰绳。
邵文槿也警觉勒马,斜眸一瞥,江离?
江离是禁军左前卫,行事素来拿捏有度,如此半途停下决然不是小事!邵文槿眉头微微拢紧,却见他连唇角都失了几分血色。
阮婉便也微微怔住。
江离淡然开口,“邵将军,后有追兵,我们久在一处实在不妥当。邵将军带侯爷先走,卑职走另一条路。”
邵文槿凝眸看他,眼中深邃幽兰似是要将他看穿,江离却不避讳。
阮婉恼意,“江离,你闹什么!”
“侯爷!”江离鲜有打断,看她一眼,又拱手低眉,郑重言道,“末将时任京中禁军左前卫,奉皇命护送侯爷入西秦,自当护侯爷安然返回西秦,还请侯爷不要为难!”
阮婉语塞,这般义正言辞的江离,与平素的阿谀奉承根本判若两人,阮婉心中隐隐不安,语气里就有几分掩不住的慌乱,“我何时为难你了!!”
江离脸色越差,邵文槿心头一凛,他是有意瞒阮婉。邵文槿瞥过阮婉一眼,沉声道,“江离,那你我便在慈州汇合。”
江离感激抬眸,“多谢邵将军成全!”
邵文槿别过头去,握住缰绳的手死死攥紧,不着一语。
江离难得主动开口笑,“侯爷,日后行事还需三思后行,总不能时时处处让旁人护着。”她惯来喜欢惹是生非,大都是他和赵荣承护其左右,被旁人戏谑为昭远侯狗腿。
彼时他总觉得颜面尽失,但真正到了这般时候,心中滋味却难以言喻。若非交待清楚,总觉如鲠在喉,当下,便畅快淋漓。
“侯爷,江离拜别!”再次拱手低眉,以礼而拜。
阮婉更慌,“江离,你给本侯作死是不是!!”
她又不是傻子,他凭何会说这些话!
江离你大爷的!
吼得呲牙咧嘴,张牙舞爪,邵文槿一把揽回,阮婉“哇”得哭出声来,江离眼中微滞,心底就似缀了千斤大石。
邵文槿沉声道起,“我们先走!”
“邵文槿!”阮婉便又朝他吼开,邵文槿也不放手,勒了勒缰绳就回身策马。
江离心头微舒,马蹄声渐远,扬起路边轻尘飞舞,便好似三月里柔和动人的柳絮。
重重咳了两声,眉头紧皱,伸手至背后,触到三支没入骨肉的箭支,再多片刻都决然坚持不住。额头上的冷汗越渐明显,嘴角也依稀渗出血迹,背后早已血染一片。
先前他将她推开,背后就已中两箭,闷哼隐在喉间,佯装未觉。
待得邵文槿将她送上马,他又故意掉在身后。
他素来不善言辞,明知走不了,却又不知如何向阮婉道起。
待得走到坚持不住,便再由不得心中所想,猛然勒紧缰绳,一席话说的冠冕堂皇,幸而邵文槿心领神会。
“江离,白日里我是真说谢谢你,从到南顺起,凡事都有你照顾……”继而语调一转,便又恢复往日的趾高气昂,“难不成本侯平日就这般可恶,说句谢谢旁人都不信?!”
耳畔浮起只字片语,江离轻笑出声。
“江离,便是将离的意思,兆头不好,你还是换个名字吧。”那时初至京中,阮婉刚满十三,一脸清秀俊逸宛如女子,怕是免不了要被京中祸害欺负。
连自己都无暇顾及,还来郑重其事替他考量名字,江离闻言便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名便是寄托父母厚望,岂能随意更改?”
阮婉微怔,继而低声嘟囔,“若是不该,那下次去慈云寺时祈道护身符文吧,听闻慈云寺有得道高僧坐禅,灵验得很。”
再往后,阮婉替敬帝送信物到慈云寺开光,便果真记得拉着他。
他江离堂堂男子汉,拿着那枚护身符几分哭笑不得,嘴角不禁抽了抽。
亦如眼下,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在眼帘尽头,好似心底挂记寻得出处,才出声笑开。
由得笑,越咳越重。
胸间疼痛钻心蚀骨,眼前便越渐朦胧,支撑不住,只得俯身倚在马背,狠拍马肚,往另一方向奔去。
……
她一早就知晓江离将那枚护身符藏于她袖袋中,江离不提,她也佯装不觉。如今捏在手心,好似剜心刺痛,凝噎半语,“邵文槿,我们回去寻江离……”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邵文槿敛去眼底猩红,沉声道起,“他是禁军左前卫,成全他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