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有疯狗
殿中突如其来的一幕,阮婉错愕不已。
心不在焉思忖着旁事,稍不留神,指尖微松,酒杯打滑,就失手摔落。
宫宴用的杯盏皆是西秦的上品瓷器,若是摔碎,声响定会引来四围关注。
眼下,殿中气氛本就诡异得很,她是南顺使节,若在此时行为不妥,不明所以之人怕是以为她别有用心,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阮婉心中一惊,尚且来不及作何反应,幸好身后之人倏然伸手,稳稳将酒杯接在手里。除却抛洒了些许在她袖口衣襟,晕开的痕迹并不惹眼,动静甚小,也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邵文槿……阮婉心头微舒。
邵文槿就将酒杯还于她手中,目光澹然,一言不发退回原位,好似方才根本没有任何事端。
阮婉回眸看他,他便清浅一笑,只是片刻,眼神就悠悠落在她双唇之上。
待得阮婉反应过来,恼得转头,先前心中难得一丝感激也荡然无存,邵文槿则是低眉,眼中笑意更甚。
恰好一旁晋华瞥目看过,阮婉就将某人全然抛诸脑后。
沈晋华不动声色,隐隐摇头,示意她殿中言行不关己事,听听就是了。遂而举杯自酌,眼波横掠,仿若充耳不闻殿中之事。
晋华出使各国,何种样的场面没有见到过?
阮婉就也照办,自顾掩袖饮酒,唯有眸光不时偷偷打量身后之人,身后之人就佯装不觉。
……
饶是阮婉心中已有准备,再往后,殿中的闹剧却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起初,有人借着华帝的话往下,说听到过坊间传闻,永宁侯夫人是平远侯的世侄女,下一刻便立即有人接话,那永宁侯同平远侯交好也在情理之中。
一出双簧唱得有声有色。
卓文与永宁侯交好?
阮婉手中微顿,反正她是决然不信的。
一路上所见所闻,卓文为人倨傲自负,莫说与永宁侯交好,便是卓文返京当天,恰逢永宁侯抵京,卓文都能道出“要本侯在此处恭迎永宁侯不成?”
语气中的凛冽不屑,礼部官吏吓得脸色煞白,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要说二人同朝为侯,卓文是根本不想与永宁侯照面才是!
勿说交好,就说是交恶都不为过!!
连她一个外人都能轻易看明白之事,有人却在殿中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是谁的授意?
不言自明。
阮婉心底澄澈,面上便也平静淡然,只是那句永宁侯夫人是平远侯世侄女,仍在心中掀起不小涟漪。
洛语青是卓文的世侄女?
天下间还真有这般巧合之事?
还是原本就叫无巧不成书?
那卓文真与永宁侯是沾亲的。
阮婉意外转眸,却见葡萄也朝她看过来。眼中流光溢彩,该是认出她。
阮婉微楞,殿中已是乌烟瘴气,她实在不想介入其中,就伸手比划在唇间,做了一个“嘘”的口音。
葡萄从来是个小机灵鬼,他认出了阮婉,阮婉也认出了他,再见阮婉,葡萄欢喜。
但欢喜归欢喜,葡萄果真没有拆穿,捧起案几上的苹果开始啃,不时喜滋滋看她,也没惊动一旁的商允。
阮婉松了口气。
而商允确实无暇顾及一侧的葡萄及阮婉。
自先前起,商允脸色就阴沉得难堪,好似殿中谈论的不是卓文,倒是同他有关一般。
华帝便也佯装讶异,永宁侯夫人是平远侯的世侄女?本殿为何没听平远侯提起过?
卓文悠悠一笑,轻描淡写道,“本也不是大事,何劳殿上操心?”明显敷衍,不欲多言,此事就算一笔带过。
而殿中风头一转,又大肆说起早前京中的传闻来,说得又是同卓文相关!
譬如早些年前,有刺客行刺平远侯,被平远侯生擒,还曾扣在房中,单独审讯过一夜的香艳传闻。
早些年里京中的传闻,偏偏这个时候拿到殿上说?!
就算阮婉是傻子,也听出了几分端倪。
以卓文在国中的身份地位,平日里哪会有人敢在这等场嚼他的舌根?
根本,就是华帝本人授意的。
换言之,华帝的意图,恐怕是要在这里酿一出好戏!
戏里戏外,矛头都是对准卓文去的。
果不其然,殿中话题并未平息,又有人说起那刺客是名美貌女子,昔日平远侯年少,一时生了怜香惜玉之心,让刺客逃出侯府。不想那刺客可恶至极,平远侯放了她,她却反过来害死了平远侯府的老夫人。
阮婉诧异望向卓文,卓文面无表情。
虽然一路北上,阮婉对卓文都无好感,但这般拿他过世的亲人大作文章,阮婉想起娘亲,就兀得有些怒意。
始终是西秦朝中之事,还轮不到她一个冒牌的南顺昭远候来指手画脚,思量之后,也只得闷闷喝起酒来。
这酒就喝得越来越不是滋味。
由得阮婉如此,殿中闹剧却还在继续。
卓文漠然自酌,看不出半分情绪,恰好抬眸见得阮婉看他,竟然还能遥相举杯。
阮婉嘴角不觉抽了抽,都言她是奇葩,这才是奇葩不是?
十余年前行刺之事,说了一半也不了了之,再往后,就说起六年前来。六年前,那刺客还曾行刺过平远侯,平远侯还是不杀,又亲自在房中单独审了两夜,足不出户。
殿中闻言笑开,平远侯风流至斯,许是生了情意?
阮婉便也抬眸看他,卓文……是这样的人?
一路同行,她都险些以为他对女子没有兴趣,而依照旁人方才所言,他会三番四次对一女子下手?
阮婉认识卓文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卓文为人心高气傲,只怕其中另有隐情。
阮婉犹在怔忪,华帝却嗤笑开来,“一派胡言!京中谁人不知平远侯夫妇伉俪情深,只此一位夫人,并无妾室,平远侯会自降身份做这类龌龊之事?无稽之谈。”
阮婉才晓卓文的夫人也在殿中,顺势望去,原本温婉宁静的脸上隐隐不悦,不知矛头对准何处。平远侯夫人看向卓文,眼中犹有忧色,卓文却宽慰一笑,让夫人带儿女去御花园透气,该是不想让她在殿中为难。
平远侯夫人稍作迟疑,还是恭敬起身,身后一双儿女也相继起身,商允竟也唤了葡萄随她同去。
阮婉难免错愕。
商允同卓文关系并非好到此种程度,卓文打发夫人和儿女离殿是不想尴尬,商允支开葡萄又是作何?
而商允开口,卓文竟也没有异议。
稚子无知,葡萄在殿中憋了许久,无趣得很,爹爹开口,他就笑嘻嘻跟着平远侯夫人一道出了殿中。
临末,还不忘偷偷回头给阮婉挥手,旁人又不晓葡萄认识她,她又坐在商允一侧,便都以为葡萄是同商允道别,也未生出旁枝末节。
阮婉莞尔。
片刻清净,先前醉酒之人更无顾忌,要说巧合,就巧合在三番四次行刺平远侯的刺客,便是永宁侯的侍妾。
阮婉不明就里,西秦国中却人人都晓商允的侍妾只有一个,也就是后来的永宁侯夫人。
只此一句,商允脸色突变,看向卓文时眼中更多了一丝狠意,卓文就也不屑一顾。
与商允交好的诸侯世子就拍案而起,大声呵斥方才乱语之人,华帝却轻声一笑,大有息事宁人的意味,“汝阳侯世子与永宁侯果然兄弟轻身,只是永宁侯都不在意,何需他人介怀?”
华帝先前就曾含沙射影提及过洛语青,到了此时,阮婉才猜出其中端倪,方才所说的永宁侯的侍妾,就是洛语青!
阮婉惊讶得合不拢嘴。
殿中目光纷纷投向商允,商允就也付之一笑,“既是笑谈,又何必当真。”
卓文和商允皆是不以为然,华帝的戏也唱不下去。
阮婉虽然对卓文无甚好感,对洛语青也心存芥蒂,但华帝作为一国之君,如此堂而皇之在殿中做这些勾当,有意挑起二人之间的矛盾,阮婉却是倒胃口的!
想来南顺朝廷倒是一片净土,顶多是陆相的马屁逢迎,高太尉酸溜溜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傅相满口甚好甚好,刘太尉偶尔笑点很雷很低,再有便是,煜王的小肚鸡肠也立即入眼了几分。
阮婉思绪飘至别处,中间的话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悉数漏掉,只是蓦地偷瞥到身后的邵文槿,见他竟都皱起了眉头,阮婉才重新竖起了耳朵,便将将听到最后一句。
“……同住一府之内,每日先后侍奉两人,岂不香艳!”
若说先前阮婉还算装得自然,眼下心中大骇,惊愕之色全然写在脸上。方才偷瞥邵文槿,此刻身子还未转回,就险些摔倒在地,邵文槿眼疾手快,一手持刀,一手揽紧她腰身,温润的呼吸就贴近她耳畔。微微侧颊,好似不经意吻上她后颈,阮婉浑身僵住。
分明,是借机揩她的油。
还在殿中。
阮婉恼得脸色涨红。
“你他妈给我住口!”也由得汝阳侯世子震怒,起身就骂,殿中目光都在汝阳侯世子身上,并未留意此处,阮婉只觉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而卓文凤眸一敛,就冷冷笑道,“汝阳侯世子不知,这京中水土向来与燕州不同。狗向来喂得好,狗仗人势,就爱叫唤咬人。你若当真,便是与狗计较,同狗置气,你气了,狗却高兴得很。”
商允也笑,“卓文兄所言极是,这等禽兽不如之事,平远侯又如何会做?”
针锋相对之意却点滴渗出。
华帝也朗声大笑,斥责之后,就将方才出口之人轰出殿中,而后便又言道,“本殿今日所幸替卓文澄清,当日本殿亦有听闻此种风言风语,平远侯素来是本殿的左膀右臂,本殿早已下旨将永宁侯的侍妾赏赐给平远侯,若是平远侯真是起了心思,又何必忤逆本殿的旨意?”
“今日既知永宁侯夫人是平远侯的世侄女,既是侄女,又岂会有深仇大恨,平远侯又如何会做出此等乱/伦之事?都是无稽之谈,传本殿口谕,日后再敢有乱议此事者,论罪当斩。”
好似给足了二人颜面,实则欲盖弥彰,恶毒之极。
万籁俱静,商允和卓文两人更是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华帝兴致正浓,就挥手唤了歌舞,方才死寂般的主殿,顿时歌舞升平,商允隐在袖中的手才缓缓疏开。一旁之人,声音虽小,却一字不漏传入耳中,“看来这西秦国中也不缺疯狗,可是我时运不济,走到何处都有疯狗随行!”
南顺昭远侯?
商允微顿,却见她的恼意像是冲身后之人去的。
邵文槿脸色就骤然一黑,与她随行的分明只有他一人!
她口中的疯狗,还能骂得是谁?
商允无心看他二人闹剧,恍然想起葡萄离殿已有一段时间,还未回来,继而起身去寻。恰好卓文也起身,两人眼中都是一滞。
华帝冷笑,目光瞥过一旁的近侍官,近侍官就悄然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