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知足是压根没想到四阿哥奕詝会来,要知道他如今可不只是元奇大掌柜,还是南洋提督,地方一品大员,朝廷有规矩,皇子不得结交外臣,奕詝与僧格林沁一道前来,总不会是凑巧吧?
僧格林沁满面笑容的介绍道:“这位是当今四皇子.....。””
“下官易知足,见过四阿哥。”易知足连忙躬身见礼。
“易知足,可是一等子爵、南洋提督、元奇大掌柜易知足?”正处于变声期的奕詝声音有些嘶哑,低沉。
听他明知故问,易知足有些无语,只得道:“正是下官。”
“易大人无须多礼。”奕詝微笑着道:“今日得暇,前来寻僧王了解镇江一战的详情,不想居然能遇着易大人......。”
听的这话,易知足心里一动,镇江一战,八旗绿营伤亡惨重,最后还是元奇团练收复镇江,奕詝今天就可可的有这闲功夫,难不成是道光让他前来?
四人进的厅堂落座,肃顺也不招呼下人,手脚麻利的为几人奉上茶,奕詝不紧不慢的摇着折扇,道:“镇江一役,先败后胜,双方都伤亡惨重,亦是江南最后一战,难得今日二位主帅都在......能否详细说说。”
僧格林沁苦笑道:“本王乃是败军之将,还是知足来说罢。”
“镇江一战,先败后胜,王爷皆亲身经历,还是由王爷说的好。”易知足含笑道:“也唯有王爷才能说的透彻。”
镇江之战才过去一年,当时情形,僧格林沁可说是历历在目,那是他下江南头一次惨败,也是他亲身经历的头一场血战,一战折损八千人,增援江宁的八旗精锐几乎是损失殆尽,每每想起,他心里都有些难受。
这一战的详细情况,回京之后,他也向道光陈述过,对于八旗绿营、英军、元奇团练三方的战力,做出了详细中肯的比较,他不清楚,奕詝今天为什么会巴巴的当着易知足的面重提这事,但隐隐感到这可能是出自道光的授意。
他当下也不推诿,如实的将镇江一战的详细情况缓缓的说了一遍,从镇江防御、兵力部署、到英军攻占城外高地,攻城、破城、巷战、退兵以及元奇团练轻而易举的击败英军,夺回镇江,一幕幕都说的极为详尽。
随着他的叙述,奕詝、肃顺两人仿佛是被带到了炮火连天的镇江城,密集如雨的炮弹、烟花一般绚丽的火箭,巷战中的两军对射,城中堆积如山的尸体,满城的大火,排队枪杀......。
易知足却是暗暗留意奕詝,见他脸上有着不少的麻子,想来应该是出过天花,心里暗忖道光最终选择这位四爷继承大统,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康熙当年也是因为出过天花而得以继承大统。
半晌,奕詝才看向易知足,道:“易大人,在巷战中,八旗绿营与英军火枪对阵,怎会也如此不堪?”
易知足起身到餐桌取回自己的雪茄,折回落座后,才道:“这是因为两军的综合实力相差太过悬殊,武器装备、日常训练,实战经验、战场纪律、团队配合、战斗意识......。”
奕詝道:“什么是战斗意识?”
什么是战斗意识?易知足笑了笑,道:“战斗意识与士气息息相关,士气低落,则战斗意识薄弱,士气高昂,则战斗意识顽强,但战斗意识不等同于士气。
军人的战斗意识,能够直接影响和支配军人在战场的行为,涉及的方面很多,包括军事素养、心理作用、全局观念、职责意识、作风意识、牺牲精神等,这是靠平时的训练和一场场实战,一点点一滴滴,日积月累而形成的。
英军的战斗意识极为顽强,在火枪对阵射击中,英军战场纪律严明,号令森严,而且勇于牺牲,勇于抵近射击、勇于迟开枪,这不仅跟平日严格的训练有关,也是通过一场场实战,获得的宝贵经验,竖立起的必胜的信心。”
僧格林沁、奕詝、肃顺三人听的都一楞一楞的,一个战斗意识就有那么多讲究?半晌,奕詝才道:“元奇团练组建时日不长,为何能轻而易举击败英军?”
“元奇团练组建时短,有着很多不足,能战胜英军,完全是依仗武器——也就是米尼枪。”易知足缓声道:“米尼枪是花旗国最新研制出的一款火枪,射程远,命中率高,射速也快,不过,价格不菲,随着这一战,米尼枪已是名扬天下,很快就会被西洋各国仿造。说实话,若是元奇团练对阵装备米尼枪的英军,必然是输多赢少。”
听的这话,僧格林沁心里一紧,连忙道:“英吉利仿造米尼枪,大规模的装备,需要多长时间?”
易知足道:“英吉利工业发达,一旦能够成功仿造,就能大量制造生产,二三时间足够。”
听的这话,僧格林沁三人心里都是一沉,若是二三年后,英吉利再次大举来犯,又当如何抵抗?
瞥了三人一眼,慢悠悠的道:“诸位无须担心,米尼枪杀伤力大,此番英吉利伤亡不小,且又得偿所愿,轻易不会再来侵犯。”
听的这话,奕詝暗自松了口气,道:“难怪江南一战,咱们明明赢了,却要与英吉利签订《江宁条约》,原来是从长远考虑。”
“四阿哥说的是。”易知足颌首道:“战争持续下去,必然会扩大规模,最终战败的还是咱们大清,皇上圣明,见好就收,及时结束了这一场战争,实是大清之福。”
奕詝笑了笑,道:“元奇团练战力强横,既能大败英军,想来征讨安南,必然势如摧枯拉朽。”
“四阿哥可别小瞧了安南。”易知足道:“安南阮朝当年之所以能够打败西山朝,统一安南,是在法兰西的大力扶持下,采取西式练兵之法组建训练了五万欧式陆军,如今安南的京军和省军足有十多万经制之师,可不是好的软柿子,而且安南自古以来都不是软柿子。”
奕詝试探道:“如此说来,即便是元奇团练全力以赴,征讨安南,也并非是一蹴而就之事?”
“四阿哥所言极是。”易知足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暗忖,这小家伙难道真是凑巧遇上的?他与道光已定下征讨安南的五年计划,若是道光派来的,显然不会对安南如此感兴趣。
半个时辰后,奕詝才告辞离开,三人一直送到院子门口,目送他离开之后,易知足轻声试探道:“王爷与四阿哥关系甚好?”
道光前番卧病一场,京师一众皇室宗亲,满蒙亲贵,满汉大臣几乎都意识到,要开始立储了!如今道光能够选择的对象也就只有四、五、六三位阿哥,这个敏感时期,身为蒙古郡王的僧格林沁可不想掺和进去,也掺和不起。
“半道遇上的。”僧格林沁说着一笑,“知足可不厚道,进京也不先招呼一声,可是怕本王索要米尼枪?”
去年战争结束,僧格林沁到上海软磨硬泡,硬是逼的易知足无奈,答应下来给对方采购二千枝米尼枪,此时见他开口就问枪,当即笑道:“花旗国的商船队还没抵达,王爷且别心急,估摸着再有一个月就有消息了,不过,这银子,王爷可准备妥了?”
“知足尽管放心。”僧格林沁笑道:“本王已备好二十二万现银。”
肃顺笑道:“合着僧王爷与国城兄还有买卖?”
“国城兄?”僧格林沁看了易知足一眼,“知足新取的表字?”
“皇上今日召见时才赐的。”肃顺笑道。
三人说笑着返回厅堂,才上台阶,就听身后有人扬声道:“知足兄不声不响的进京,今日可要罚酒三杯。”易知足回头一看,见是奕增,不由的一笑,这个奕增乃是怡亲王(康熙十三阿哥胤祥)的后人,年方二十一,去年在江宁与他往来颇多。
紧跟在奕增之后,又有三个宗室子弟,都是在去年被遣去江宁的,对于这些个破落的宗室子弟,易知足也是有心交结,当即拱手笑道:“我是从广州乘船走海路入京,就是六百里加急通知,现在也还没到京师......。”
听的这话,奕增笑道:“走海路居然能媲美六百里加急?”
“西洋的飞剪船,以速度见长,若有机会出京,让你体验一番。”易知足说着与其他三人见礼寒暄,人一多,气氛也随之轻松起来,笑语不断,几人年纪相仿,在江宁又有过一段不短的交情,颇为熟识,也就显的甚是随意。
且说奕詝出了自得债,并未回圆明园,出了海淀便径直西拐,前往惠亲王绵愉的一座别园,道光年事已高,此番又因感染风寒而卧病将近一月之久,外间一众皇室宗亲,满汉大臣都意识到道光将开始立储,他身为皇子,岂能不知?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身为皇子,自小在皇宫长大,深知为君为臣乃是天壤之别,眼看着道光将考虑立储之事,岂能无动于衷?
奕詝如今虽然身为长子,但老五老六与他年岁相差不大,不过是一岁左右,老五也就罢了,赋性粗荒拙劣,读书也是一塌糊涂,不为道光所喜,但老六自小聪敏,才华出众,有过目成诵之能,不仅书读的好,骑射也很是出众,深的道光喜爱,是他最为强劲的竞争对手。
他很清楚,这个时候有机会有能力影响道光的,而且他如今又可以接触的,就是道光唯一的弟弟惠亲王绵愉。
道光五兄弟,其他三人都已过世,如今就剩下惠亲王绵愉这个最小的幼弟,道光对他颇为疼爱,照顾有加,此番委任绵愉为征南大将军,纯碎就是给他送战功,而且因为染病卧床,也一直没让绵愉离京。
进的惠亲王别院,奕詝直趋后院,见的绵愉,他便拱手笑道:“小侄见过皇叔。”
绵愉年方三十,生的丰神俊朗,一脸亲热的笑道:“见过易知足了?”
“是。”奕詝点头道:“那人年纪不大,但却似乎有些傲气,对小侄并不十分恭谨。”
绵愉听的一笑,“他是行商之子,年少高位,手握重兵,又执掌元奇,如今圣眷正浓,岂能没有一点傲气?”
“真不知道皇阿玛怎么想的?”奕詝嘀咕着道:“元奇团练兵力过万,战力强横,不仅财力雄厚,且胆大妄为,如此纵容,就不虑日后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慎言。”绵愉轻声道:“与英吉利一战,元奇出钱出人出力,朝野上下,一片盛赞,即便要对付,也不能简单直接,否则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更何况,元奇股东上万,皆是东南各省士绅商贾,朝廷又还欠着元奇三千万两白银,朝廷岂能不投鼠忌器?”
奕詝略微迟疑,才微微欠身道:“还是皇叔见的透彻看的长远。”
“皇上圣虑深远,岂是你皇叔能比?”绵愉缓声道:“与英夷一战,皇上对八旗绿营彻底失望,有意编练新军,革新兵制,今日见那易知足,可有收获?”
奕詝皱着眉头道:“听那易知足所言,编练新军颇为不易,西式练兵之法似乎博大精深,等闲之人,怕是不得其门而入。”
那就是没有收获了,绵愉沉吟了片刻,才道:“僧格林沁如何?”
“不冷不热。”
看来僧格林沁是不想蹚这趟浑水,绵愉点了点头,道:“皇侄本不擅长兵事,此事无须强求.......。”说到这里,他略微顿了顿,“如今国库空虚,群臣棘手,令师杜受田如今是户部左侍郎,管理国库,本王明日设宴,邀请易知足,可否请杜受田前来相陪?或许另有收获?”
奕詝欣然颌首道:“杜先生对于易知足也是颇有兴趣,必然不会推辞。”
从惠亲王别院出来,奕詝脑子里还在回味着绵愉那句话——‘皇上圣虑深远,岂是你皇叔能比?’难不成道光已然在筹划对付元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