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绍棠对邢铭说:“我死了以后,你才是昆仑掌门”时,杨夕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修真中人,寿命悠长,却比凡人更忌讳一个“死”字。大约是有了不死的可能,于是便千方百计的抓住这美好生活,不肯离世。
如果是天劫没渡过,不小心被天道劈了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要叫“殉道”。
如果是修为无法进阶,寿元耗尽,天人五衰而亡,要叫“坐化”。
如果是与人斗法,技不如人,被人一刀捅过来丢了小命,要叫“兵解”。
即便是山洪暴发淹没气儿了,屋子着火烧冒烟了,哪怕走在路上飞过来一板砖拍扁了脑袋,这种非人为的横祸,都要说“罹难”。
只有一种死法,会被修士称作“死”。便是修炼不当走火入魔,或者功法本身特性自爆、自燃或自耗寿命而亡。
这都是修真者特有的“自杀”法儿,这些死法是很耻辱的,在正统修士的概念里,这都是不作不死,一作必死,活活把自己给作死的。其耻辱的程度,不亚于凡人中嗑多了不倒丸,死在女人肚皮上——都是想发挥自己的天赋,却本事不够,走歪门邪道,把自己作死还被人发现了。
所以当杨夕问白允浪“是不是昆仑掌门一定会死”的时候,白允浪沉默了许久,不知如何回答。
杨夕于是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其实,如今的世界,仙凡混居,大家“死”来“死”去的不少修士已经不忌口了,就是程家的少爷小姐们,那也是凡人里打滚没什么修士素养的。所以在听到之后,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奈何杨夕跟着老道士混过一段日子,那老杂毛是地地道道的“仙灵宫”弟子,大门派嫡传。正统修士该会的法术一样不会,正统修士该有的臭毛病倒是一个不少。
所以杨夕深知,这些底蕴深厚的门派中,修仙界的古礼古法,那是一点都不敢怠慢的。修行时一句话说错,轻的是思过崖面壁一年,重的直接逐出山门都有。更何况,以这妖修修行缓慢,花绍棠能修成昆仑掌门,只怕有几万年修为在身。他学说话的年岁,只怕仙凡相融还没开始呢。
所以他说死,十有□□真的是那个“死”——走火入魔、自燃自爆——总之是不得好死且自己作死的。
不过明知杨夕这个外人在场,却也不肯避讳,非要有一说一,这花掌门也当真是个王八脾性。
杨夕盯着白允浪,表情有点微妙:“为什么?”
不是说一派掌门不能修炼透支自身的功法作死,事实上很多小门派里,为了提升实力,争抢掌门之位而作死者比比皆是。
但如果说有一个门派,必须作死才能当掌门……杨夕虽然逻辑不十分强项,也觉得这太奇怪了。
白允浪这一次答得很快,他温声道:“此事关系昆仑生死,即便门内,也只有掌门和继承人知晓,其他弟子都是一概不知的。若你也有参加掌门试炼的一天,自然就知道了。”
杨夕眉毛一皱,“门内只有掌门和继承人知道?”
白允浪道:“是。”
杨夕摇头:“那不对,还有试炼失败的‘前继承人’们呢?”
白允浪露出个苦笑:“全都逐出山门了。”
杨夕不动声色站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白允浪不肯说,残剑邢铭心眼太多,掌门是个活炮仗,回头下山的时候,去外面巴拉巴拉有没其他被逐出门的大嘴巴昆仑。
忽然,杨夕双膝跪下地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道:“徒儿刚刚多有冒犯,还望师父宽恕。实在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五代昆仑数百任守墓人苦心孤诣,杨夕不敢有一点疏忽。”
白允浪先是一愣,全没计较杨夕的无礼逼问,神情中竟有三分诚恳的规劝之意:“如今我软弱狼狈至此,你都见过了,若想改投他人座下,我也能理解的。你也不用担心旁人闲语……须知我乃昆仑弃徒,入我门下,将来行走修真界,身份上就先低人一等。”
杨夕直接道:“师父除了性子像面瓜,其他都挺好的。”
白允浪一噎,踌躇片刻,道:“那你觉得六代昆仑……”
“除了掌门非死不可,其他也都挺好的。”杨夕挠挠脑袋,灿烂一笑,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这世上没有因为一个缺点就否定人全家的道理,师父你说对不?”
白允浪无奈一笑,这孩子,主意到是正的很……
昆仑山上,银龙啸天。
山门剑修,但凡不在值者,纷纷从各处御剑升空,飞向主峰,响应掌门闭关百年后的第一次召见。连山下组织入门考核的考官们,也一下子少了三成。
龙吟响彻天际之时,邓远之刚刚结束今日的考试。
“元神投影呐……”邓远之站在“悟”殿门外的台阶上,一脸郑重的仰视着天上张牙舞爪的银色巨龙,带着三分向往神色。
“不过一条普通毒蛇,竟能把元神修成四爪银龙的模样,昆仑花绍棠,当真是个人物。”
“哟,邓光腚儿,你才真是个人物呢~悟殿三百年来唯一的满分儿,还敢出题跟考官叫板!昆仑藏经阁长老哭着喊着收你为徒,外边儿可都传疯了!”
邓远之一回头,只见景中秀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一身珠光宝气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暴发户。
青锋站在景中秀身后,一脸单纯,十分崇拜,看着邓远之的模样只差扑上来抱大腿而已。悟殿,那可是悟殿呐!专考笔试,修真界各种偏门知识,上到星辰排布,下到百草单方,中间还有修真界八百万年的八卦野史。青锋少年努力了一个月,最高只考到三十分儿……他一定就是小王爷常说的“学霸”!
景中秀搭上邓远之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的问道:“光腚儿,说说,你夺舍之前到底是哪家哪派的大能?仙灵宫的?离幻天的?总不能是经世门的吧?”
邓远之不给面子的从景中秀胳膊底下闪出来,皮里阳秋的一笑:“小王爷,怎的,今日不用在‘识’殿里挨操了?莫非那宗泽考官终于玩腻了你?真是太可惜了,我还以为他对你是真爱。”
景中秀顿时脸色漆黑。
如今六殿门前所有考生都知道,“宗泽”二字就是这位与昆仑渊源不浅的景小王爷身上,活生生的一片“逆鳞”。
昆仑开山至今,有一个多月。景小王爷被那“识”殿殿主——宗泽——调理,也有一个多月。至今没参加过第二门考试。
诚然,昆仑考试的时限有一年,花一个月考一门严格来说并不算长。但那是对于普通考生来说的。普通修士,一生能有机会进昆仑学习,哪怕只是一个记名弟子,也是莫大机缘,心满意足了。而对于那些或天赋异禀,或背景深厚的考生来说,“入门”只是势在必得的一个过程,拿出点一鸣惊人的东西,得到昆仑高层的青眼,获得重点培养,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对于这一点,这些“天才”以及“子弟”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开山一月,昆仑山脚就已经有人在编写《昆仑考生风云榜》这东西了。其中内容一天一换,排名也时常更替,可见天之骄子们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头脑简单点的,如青锋,一个月前就因为“百年一遇的暗系单灵根,且灵根粗壮如桶”上了风云榜。心思细密点的,像邓远之,也在一个月后“有选择的”爆出了自己的优势。明日的风云榜,必然有邓远之的一席之地。就连程十九,也在数天前因为“精通一百三十七套剑法”,在风云榜上小露了一下脸。
而景小王爷,一个月来却是接连在风云榜的正刊上默默无闻,八卦版上频频露脸,虽然景中秀并不十分喜欢出风头,依然时常觉得“人生寂寞如雪”……
以景中秀的家世背景,自然也是有备而来的,可是那“宗泽”根本不让他去参加别的考试啊魂淡!
景中秀木着脸道:“那宗泽虽然是识殿殿主,却也是战部剑修,刚才天上‘四爪银龙’一出,扔下满殿考生就跑了。若我估计得不错,现在昆仑六殿里,怕是一个剑修都没剩下。”
青锋一愣,插言道:“志殿的考官全是剑修,刚刚银龙啸天之后,志殿直接就闭殿了,说是今天不考试。”
景、邓二人各自看了他一眼。
青锋有点不好意思的道:“那个……志殿的纪录前天又被人破了,我也想去破一个看看。”
景中秀满脸无奈,邓远之满脸无语。
志殿现在一群刷分狂人,天天来回破纪录玩儿,弄得真正有考试的人排很久的队也进不去。没想到青锋也加入了令人“唾弃”的行列……
邓远之往“骨”殿的方向扫了一扫。看见“骨”殿门口那乌乌泱泱的一大片“拉客”……哦不,是“招收徒弟”的客座长老,的确是少了许多。
“有件事,小王爷也许有兴趣。”邓远之瞟了景中秀一眼,慢吞吞道,“在下这双耳朵,小王爷是知道的。今早晨练时,在下无意中听见了昆仑山门之外莫名多了不少脚步声。……在下一时好奇,仗着神识还算不弱,便放出了神识查探,结果……”
邓远之没往下说,景中秀直接补上了他的话,并且声音难得的小。“结果发现,昆仑山外已经围满了修士,并且不太友善,可是?”景中秀见邓远之点头,道:“我正是为这事儿来找你的,我发现了一个听八卦的好地方,想借你顺风耳一用……”
景中秀话没说完,却见邓远之双耳微动,波澜不惊的脸色忽的一变:“飞剑?”
景中秀被他打断得诧异,昆仑剑派,听见飞剑的声音有什么奇怪?
飞剑的速度,即使没有用遁术,也并不比声音慢上多少。京中秀只来得诧异一瞬间,飞剑便已经呼啸而至。
然后,他就明白了邓远之变脸的原因。
那不是三两把飞剑,那是上千把寒光闪烁飞剑,载着黑袍白甲的昆仑战部,以狂风过境之势,飞掠过数万考上,奔流向昆仑山门。
识殿殿主宗泽的嗓音,轻蔑冷淡,蕴含着强烈的杀意:
“昆仑山训,犯我山门者,杀!”
程家新租的帐篷,离着昆仑六殿有点儿远。
程十九手持木剑,在帐篷的角落练习每日1000次的劈砍。
程十四手上拿着一本《调香秘术入门》,翻了几页,明明挺有兴趣的东西,却看得心不在焉的。
她们两个今日都没有考试。
“也不知道杨夕怎么样了,那昆仑的上师就来说了一声受伤了,要到内门调养,就把人给抬走了。我好不容易考过了‘志’殿,结果她都没看着。现在我连‘骨’殿都过了,可她还是没个信儿,十九你说,有她这么当剑仆的么?”
程十四到底是把书一放,看不进去了。
程十九漫不经心扫她一眼:“怎着,你还想跟杨夕炫耀成绩?杨夕这货,别的不行,就志殿那考试,完爆你一百回。”说话间又对着木桩劈了一剑,木屑横飞。她却好像不太满意,又扫了眼程十四手里的书,皱眉道:“要我说你就不该选那什么调香,你用这玩意一百年也打不过杨夕。”
程十四偷偷摸摸白了程十九一眼,“谁要打过她了,女孩子打打杀杀多野蛮。我的兴趣是怎么变漂亮。我只要比她漂亮就……”
程十四反应过来,程十九最讨厌女人就知道臭美,肯定又要骂她。慌慌张张的住了嘴。
果然,“你还敢更没出息一点吗?”只听程十九大吼一声,“杨夕那货早上起来连头发都不梳,你能不能跟个好点的比比?”
程十四:“……”
说话间,朱大昌抱着程二十一掀帘子进来了。二十一被他姐吼得直揉耳朵,“你们俩天天叨咕杨夕,到底是有多想她?十三哥和十六哥也失踪一个月了,你们俩怎么不惦记?”
却听程十四和程十九齐齐吼回来:“谁想她了?!”
朱大昌一抖,二十一险些从他怀里掉下来。
程十九轻轻抿着嘴唇,没说话。
程十四则完全没想那么多,这没心没肺的小妞儿是真把这两个兄弟给忘了。连忙岔开话题道:“二十一,你今儿不是说去洗剑池买东西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二十一闻言,嘴巴嘟起老高。
朱大昌替他答道:“洗剑池满地都是修士,说是等着昆仑掌门的召见,要上昆仑‘无色峰’共商大事。俺老猪差点被挤成纸片儿,小少爷几乎是滚出来的。”
二十一皱着脸叫道:“老朱!”
还不等二十一生气,忽然间一阵狂风过境。只听“哗啦”一声,程家的整个帐篷忽然间就被掀翻了。
忽然就从室内变成了世外,几人茫然四顾。
只见附近成片租金低廉的帐篷都翻了,不少和他们一样留在帐篷里的人正仰头震惊的看着昆仑山门的方向。一队衣袍猎猎的昆仑剑修显然是刚刚飞过。一个嚣张的女音隔空传来:“昆仑考生听着,害怕的滚去六殿,自有庇护。不怕的留在原地看,就当提前学剑了,哈哈哈~”
只听山门处传来色厉内苒的叫嚣:“我是仙灵宫长老太一真人座下关门弟子,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
话没说完,一道极明亮的剑光闪过,那声音戛然而止,再无声息。一个平和中正的少年嗓音淡淡响起:“我乃昆仑弃徒断刃座下关门弟子,我让你连汗毛都不剩。”
接着,便是山门外惨号、爆炸的声音,伴随着山门内昆仑剑修门交相辉映的斑斓剑光。
空地上有考生怔怔出声:“昆仑剑修,怎是一个嚣张了得……”
程十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背起二十一这个小团子,屁滚尿流的往昆仑六殿去了。
朱大昌这个剑仆,则望着昆仑剑修那肃杀的背影,目眩神迷,不知今夕是何夕。
而程十九,却随手罩上一件披风,迎着山门的方向走去。
程十九没告诉任何人,半个月前,十三哥私下找过她,换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样貌,看起来强大了许多。说是要和人联手,干掉程家的灭门凶手。而程十三藏身的地点,恰恰就是山门之外。她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
昆仑,无色峰。
杨夕木然的看着一地死的,活的,和半死不活的修士。怎么都没想到,毒舌掌门说的“会会客人”是这个意思。
就在刚才,这些远方来的“客人们”呼哧带喘的爬上了无色峰,好容易看见了美若谪仙的花掌门。花掌门就问了人家一句话,“你们来干嘛?”
那些人在发现山上开了阵法,不能飞行后,早憋了一肚子气。
有阴阳怪气道:“昆仑剑派好大架子,我等远道而来,花掌门辈分尊贵,不肯来迎也没什么。连个迎客道童也没有,这般怠慢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有老奸巨猾道:“咱们听说上代昆仑墓葬已经现世了,贵派想要吃独食?这怕是不好吧。要说贵派和当年的昆仑,毕竟已经不是同个道统,不过重名而已,和那漫山遍野的‘金刀门’‘青云门’的,也没什么区别。所以此事,老朽觉得当各派道友好好商议一番。”
还有那嚣张跋扈不要脸皮的道:“反正,昆仑今日若开不出一个让咱们满意的价钱,那咱们修真界这些门派,可是都不能依的。”
花绍棠听过,云淡风轻一笑。美得就像那天上的清风,吹起了地上的桃花儿。“有不是为五代墓葬来昆仑的么?”
别说,为首的男人满面风霜,一脸刚毅。那双招子一看就是血火里不知趟过多少遍的狠人,瘆得杨夕都有点脊背发凉。
“外门弟子连天祚,听说师门有麻烦,回来看看用得上弟子不用。若是师门有用,弟子便把这条命下。”
邢铭见状露出个满意的笑容,“用的。”
昆仑到底是没有白当了这么多年“天下祖师”,邢铭话音刚落,那登山的人里,就有三四十个越众而出站到了昆仑剑修一边。
其中一个骚包市侩得和景小王爷有得一拼,背面看着像流氓,正面看着像文盲的汉子,竟然还是带了自家门派全部精英来的,只是门派太小,精英太弱,爬不上来这么高的山。只好扔下边了。
不等那汉子反复强调完“他们虽然弱,但是都很崇拜昆仑,还是可以用的blabla……”
花绍棠忽然毫无预兆的一抬手,从背后剑府抽出一把鱼鳞长剑,对着山道上人群就是一道剑气。
然后,杨夕就看到了眼前这个场面。
花绍棠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着一地或者吓破了胆,或者哀嚎不休的“掌门”“王爷”“山主”“长老”,轻笑着开口,道:
“你们家大人没告诉过你们么?昆仑剑派从不与人‘商议’,我们都是用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