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绝不止林海与贾敏夫妻夜谈能谈得十分投机。
元春也是将门之女,秉性脾气与姑妈贾敏足足有七八分相似。新婚之夜,她娇羞归娇羞却不扭捏,最后……便是她不难受,尹泽美不胜收。
本就喜欢元春,尹泽在餍足之后,就异常地好说话。
他抱着他的小媳妇仔细嘱咐起来,“父王和……那女人那里礼数不出错就成。父王再糊涂也要脸面,也不会为难儿媳妇;那女人说什么你只当放屁。”
瞧瞧,熟络起来就不大介意粗俗了。
元春扑哧一笑,“嗯,听你的。”说着伸手捏起了尹泽的大脸,揉捏到下巴的时候被冒出的胡渣扎了手,她还惊讶道,“啊呀,胡子长得真快。”
尹泽故意用下巴蹭了元春的手心半天,直到元春佯怒,捏住了他的鼻尖……二人笑闹一会儿,尹泽才又说起正事,“自小大哥和我相依为命,我从见你第一眼便知道你是个不凡的,你亲近兄嫂就成,别当众跟我父王硬顶,其余的都随你开心。”
元春不会假惺惺地劝上几句兄弟和睦,而是笑道,“你的异母弟弟我不必放在心上?欺负他们也行?”
“全随你心意。”
元春大乐,“你也忒痛快。他们若是惹了我,我就让你去揍他。”
这样的玩笑话异常对尹泽的胃口,“好!”
玩笑过后,小夫妻俩终于说起正经事。
尹泽十分信任自己的小媳妇,“我哥和我都在军中待了些年头,偏巧都在六皇子麾下,于是跟六皇子……很处得来。”
元春笑了,“不止是很处得来吧。”新婚之夜,丈夫就坦诚交底,她心里也是甜得不行。
尹泽毫不犹豫补充道:“当初在浙江查抄孙二的私库,大哥瞧见了你……咱们姑父。”
这个“急转口”元春听得舒坦,“姑妈跟我说了,就是因为见了这一面,姑父对咱们婚事很是满意。”
元春真是再明白不过,她能嫁给宗室,跟她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爹贾政在姑父舅舅全不搭理的情况下,面对上司的明示,也不敢再纠缠,而是老老实实地上折子辞官。
听说此事,元春和大哥贾珠全都蓦地松了口气。
尹泽一听,好吗媳妇比我还实诚,他立时决定再多说几句,“大哥跟太子不大投脾气。以后……也还两说呢。二皇子和六皇子将来肯定差不了。”
这么点事儿还得磕磕巴巴,元春勾住尹泽的脖子,小两口几乎贴在一处:真是出得我口,入得你耳。
“我在宫里的时候,就觉得东宫待人……也就那样。皇后娘娘去得早,以后的事儿确实难说。”
尹泽很是赞同,“太子对我们这些兄弟实在冷淡了些。”
在尹泽想来,太子自懂事起便是储君,骄傲一点没什么,但架子比圣上更大,态度比圣上还不客气,就别怨兄弟们没人跟你一条心。
我们也是皇族,何必~自~贱?非得热脸去贴冷屁股。
自古至今,有亲娘护着且成功登基的太子都寥寥无几,那没亲娘护着的……就更不用说了。
这是元春不大看好太子的缘由之一,至于缘由之二,那就是太子太依仗勋贵武将了,始终不大用心拉拢文臣,竟还坚持对心腹“用人不疑”,只管下令只看结果,不管过程如何实施,更是鲜少另外派人监督,孙家才仗着太子名头这么多年横行无忌。
如今孙家倒了,太子又转而信任起了容家……不知太子是否能改正,但元春真觉得圣上未必能有这份耐心。
因为其余皇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这番心里话现在不好跟新婚丈夫直言,元春想了想,等生了孩子……就差不多啦。
话说元春这番见解若是让贾敏知道,只会大感欣慰:没白照拂侄女一场。
前世元春全是凭着一己之力,为荣国府续了数年的寿命,不然新君登基之日便是荣府败落之时。那个时候,荣府上下竟没有一个男人能指望得片刻,也正是因为在水镜之中看到这番情景,贾敏就特别心疼元春,哪怕元春也为王夫人说服,选了宝钗作弟媳。
却说尹泽元春小两口一夜和睦,第二天起早给公婆敬茶,更是没得说……小两口是圣上赐婚,宁王妃真要刺元春几句也得仔细思量一下。
她也只能笑眯眯地问上一句,“贾二老爷可好?”
元春言笑晏晏,就跟没听出婆母的弦外之音一样,“家父很好。”
王爷在侧,宁王妃就不好继续扯下脸问:你父亲因着孙家而丢官心情怎么能好?
因为王爷曾经和孙老太爷交情不错。
元春本来为了对付这个婆母还提前准备了好些话,万没想到这么一句过后就偃旗息鼓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她便拉住尹泽问,“王妃怎么这么‘温良’?”
尹泽哼了一声,“父王在。”又悄声道,“过几天她就自顾不暇了。”
元春笑问,“是不是大哥得胜过来,必有所回敬?”
“果然瞒不住你。”
宁王妃儿子虽小,却早早都奉承起了太子。
宁王府本就颇有家底,以前捉襟见肘那是因为养了一支精锐卫队,后来跟错了主子而被削得极惨,府卫没了,采邑也少了一多半,但日子反倒宽裕了——只因为不用再养兵。
正是家有余钱,这笔钱还让宁王妃把持住大半,宁王妃才会打起让自己的儿子来恢复宁王府昔日荣光的念头。不过孙家说倒就倒,宁王妃和她的儿子很是有点心虚,就没多大精神再打压元春这个新儿媳妇。
却说元春成婚回门之后又特地和大哥贾珠一起到姑父家拜访,贾敏又嘱咐了侄子侄女好些话。林海则花了点功夫好生掂量一下这个内侄女婿:尹泽虽然不如他哥尹鸿精明,但胜在十分能听取他人建言。
数日后,林海贾敏也整理好行装离京赴任,而贾琏亦带着凤姐儿一起前往西南。贾珠这回没和姑父姑妈一起离京,而是在家里多住了一个月。
贾琏远行赴任,媳妇王熙凤也跟着一起南下,自然带走了好几个用熟了的管事和下人。元春出嫁,也带走了她的几房心腹。
于是荣府得用的管事立时就有些捉襟见肘,不是人数不够,而是能人一下子变少了。贾珠深知自己父母信任的心腹都是什么德行,譬如母亲的陪房周瑞家的,贾珠就很瞧不上。
即便如此,周瑞家的也曾在他和妹妹元春面前抱怨过王夫人日子过得如何憋闷,以及姑奶奶贾敏如何不把王夫人放在眼里。
姑妈和母亲合不来,这起子小人不知从中出了多少力!
如今他们成婚的兄妹三个全都离家,只留媳妇李纨一个,贾珠自然有许多话要提醒。
李纨什么事儿都爱明哲保身,这一点贾珠忍了又忍,终于找了个机会跟媳妇好生说了说。
李纨也是满腹委屈:丈夫不在,面对婆母总是欠了分底气。
贾珠闻言……有点不理解,“你担忧什么呢。咱们有兰哥儿,上面还有祖母看着。”想了想又直白道,“两位老爷都无官职在身,咱们这个国公府就是空架子,不清整也不成了。纵然我下一科中了进士,也不过是七品亦或从七品的小官,熬到五品知府还不知要多少年,有些威风就不要讲究了,也讲究不起。”
李纨沉默许久,才道,“老太太和太太那边……”
“老太太和太太那边自有我去劝说。大伯那边的用度你不用插手,只每月交给大伯母就是,记着做好交接。”
李纨应下的同时也不掩震惊之色,“两房各用各的,这是要分……不成?”这就要分家了?
贾珠面色严肃,缓缓地点了点头。
其实在贾琏离京之前,兄弟俩就真格动手了:兄弟俩仔细查过这数年间的荣府的往来账目,不光是贾政打点孝敬花去了十余万银子,贾赦也先后从公中拿走了十多万银子——这一大笔银钱绝不是用在了吃喝玩乐了,赦老爷享乐花费另有账目,跟这十多万银子数目根本对不上。
贾珠和贾琏把二位老爷的心腹管家全都拷问了一遍,得到银钱去向——不得不说,在两位老爷都没了官职在身之后,纵然是积年心腹也有暗中投靠少爷的心思。毕竟人往高处走,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横竖对着姑父姑妈也不怕家丑外扬,兄弟俩把管家们的口供交给姑父林海。
林海也不含糊,一封书信送出去,托了熟识的御史打听了一番,得了回信儿便立即派人传来消息:贾赦和贾政共同的一条“大门路”都直指孙家。
说起消息灵通,除了圣上的密谍,就属都察院和吏部官员了:孙家倒台,不知多少案子都堆在了都察院,而官员罢黜则必要经过吏部……
得到消息,贾珠和贾琏一个扶额无言,一个猛地站起来围着他哥转圈子:不祥的预感应验,说什么也得做些补救措施。
兄弟俩思来想去,还是跟祖母以及妹妹元春和盘托出。
两个儿子的前程到此为止,可她还有出色的孙子孙女,贾母说什么也不会让“瓦片”磕伤了自家的“玉牌”。于是贾珠他们几个的主意,贾母默许了。
事已至此,分家不至于,尤其是时机也不好:孙家事发圣上处置起来未见牵连之势,自家先有大动作倒好像不打自招。
因此,大房二房银钱用度彻底分开,势在必行。但这份前因后果,贾珠还不想细细说给他媳妇:论才智论果断,媳妇李纨全不如弟妹王熙凤。
王熙凤发觉父亲断了仕途,大伯父忙于上进,无暇照顾……或者说,基本指望不上,而丈夫贾琏领了五品武职,且是实缺,上面又有亲舅舅照拂,哪怕西南生活远不如京城熟识安闲凤姐儿也毫不犹豫地追随丈夫而去。
如果以前李纨要求跟贾珠一起随姑父姑妈一家游历增长见识,贾珠不会拒绝。
至于现在,就没必要了。因为距离下一次春闺还有两年多一点,算上提早回京准备还有路途耗费的时间,贾珠在西北最多待上一年。
不过见识了江南的繁华,尤其是亲身感受到了江南官场的氛围,那么前往西北体会一下边关“风~情”,贾珠求之不得。
他有预感,不仅姑父要在西北待上数年,连他中进士之后恐怕也会让圣上派向西北为官。
贾珠在一个月里重新安排了家中管事,又让父母知道两房用度分开——他们乐不乐意都没用,因为老祖宗贾母当着一家人拍了板。诸事已了,贾珠启程离京,赶往西北。
长安离京城,可比杭州近多了。
尤其是西北边关多战事,为了调动兵力和粮草方便,长安到京城的官道修得宽阔又平坦,于是贾珠这一路赶来不比乘船顺着运河艰难多少。
总之,贾珠来到长安城中姑父家中安顿下的第二天,长安城下了第一场雪。
杭州的冬天是湿凉,长安的冬天就是干冷。
一家子围坐在烤炉之前,架子上的鹿肉嗞嗞作响,头一回在西北过冬的黛玉和珝哥儿都十分兴奋,尤其是珝哥儿就差在雪地里打滚了。
捏了捏弟弟红扑扑的小脸,黛玉还抬手给珠大哥哥倒了杯酒:她虽在姑苏出生,人生十来年都在江南度过,但还是觉得长安这边的冬天更舒服惬意一点。
因为脚底下地龙烧得旺极了,她整个人从脚暖到头。
贾珠一饮而尽杯中酒,瞥了眼正对饮的姑父姑妈,才低声笑问,“怎么了?妹妹有心事?”
“有点闷。”
“听说史家表叔来西北都快半年了,妹妹若是闷了,可以找湘雪妹妹说话。”史湘雪便是史湘云的堂妹,两人年纪其实只差三个月。
史鼐如今正是从三品的陕西指挥同知,他来西北上任带了家小。史鼐儿子好几个,女儿却只有一个。
平心而论,贾珠觉得这位史家表妹比荣府中暂住的湘云妹妹更有眼色也更明白事理。可惜除了湘云表妹,亲戚之中也没谁肯嫁给弟弟宝玉了。
至于黛玉,家世拉得越来越远,都快称得起云泥之别了,宝黛配这种白日梦贾珠向来不做。
黛玉答道:“见过两次。湘雪妹妹身子弱了些……”她越说声音越小,“不能陪我出门骑马……”
贾珠大笑,“原来是这种‘闷’。”眼见着黛玉撅了嘴,连忙道,“好,等雪停了,大哥哥陪你骑马四处逛逛。大哥哥我也是头一次来西北。”
黛玉闻言,也提起要求,“潼关,定军山,五丈原……都得好生去瞧瞧。”
前世女儿每到冬天就咳嗽不止,这辈子却嫌无人陪她骑马出游……贾敏觉得更该多做些积德之事,好生感激一下上天。
实际上真正能做到安民济民富民之中哪一样,赚得的功德都够一辈子花销。
江南乃是富庶之地,百姓安居乐业,纵然林海倾力作为,效果也未必明显:不过协助二位钦差皇子,清除孙二的势力,也得着了些许功德回馈己身。
否则林海如此劳顿奔波,一年之内从南到北,再从北到西,怎么连多躺几天修养一下都不需要?
到了苦寒的西北……施展手段的余地就更大了。
贾敏这般思量着,便打定主意散席后跟林海说道说道。
吃了点鹿肉,再喝了些酒,林海周身“火力”四处奔涌,胸腹间阵阵火热,“敏敏,给我泡完凉茶来。”
看了半天书信,到了安歇之时依旧殊无睡意,他自然得想点办法。
现成的凉茶自然是没有的,但是祛火的药材贾敏这足足几匣子,她随手给林海弄了碗薄荷茶,就抱着手炉坐在他对面,“这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吧?咱们说说话。”
林海痛快点头,“知无不言。敏敏若能把我说困了再好不过。”
贾敏一把捏住林海手臂,用了点劲儿,斜眼笑眯眯问,“这样更清醒了没有?”
林海“嘶”了一下,“明天休沐,我怕什么。”
果然是酒壮胆气,平时老爷都是软语求饶。贾敏便问,“老爷打算怎么回复容家?”
太子妃之父容敬如今已然升任陕甘总督,乃是林海的上司之一。
不过容敬跟孙二之间,差别就是正经的“云泥之别”:林海到任,孙二就不管不顾地先敌视起来;但容敬就会先试着拉拢一下,就算没拉拢成也不会轻易撕破脸大,但穿小鞋就无可避免了。
也正是因为容敬不好对付,对容敬的拉拢,林海态度始终十分谨慎。
既然敏敏问出口,林海也透露了一点~隐~秘,“等六皇子到来再说。”
贾敏看过水镜,这些年朝中大势可都记在心里,听闻丈夫又“老实交代”,她自然也不甘落后,“圣上开始防着容家,也防着……”她往东一指,“那一位了?”
林海低声叹道:“谁让容家在西北待得太久呢。”谁说容家就不能是第二个孙家?西北边关重地,定当慎之又慎。“只是咱们也得小心,省得……沾上一身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