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盛着三只斗彩莲花瓷碗,每只瓷碗的上方都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只见一只瓷碗里头盛着金灿灿的松子玉米,透明甜蜜的芡子使每一粒玉米看起来都晶莹剔透,单单闻着便甜蜜得令人沉醉。
又有一只瓷碗里头盛着红艳艳的红豆蜜枣,煮得绵软透烂,轻轻吹一口气过去,那松软的红豆皮便炸开来,露出里面细腻的豆沙。
还有一只瓷碗里头盛着用上好清油炸得金黄酥脆的地瓜糕,外焦里嫩,一口咬下去便甜腻得令人的骨头都酥了。
“吱吱!”一只拳头大小的毛绒绒的白团子在托盘旁边跳来跳去,不时冲桌边坐着的两个小小少年看去,口中发出急切的叫声。
憨态可掬的模样,却没引起两个小小少年的笑意。
“叫叫叫,就知道叫。看起来很好吃吗?你也不怕这里头下了毒,吃掉了性命。”澄儿端坐在桌边,阴沉沉的目光从托盘上收起,瞪向小白说道。
小白顿时停下急切的跳跃,伸出一只前爪对着澄儿凌空抓了几下,不服气地“吱吱”直叫。
这时,一只白嫩的小手伸出来,将小白捞进怀里,一边轻轻抚摸它的耳朵,一边喃喃说道:“你说,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呢?”
送来这一托盘热腾腾的吃食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晚宇文轩领回来的奇奇怪怪的女人。今天她一大早就跟宇文轩出门了,出门之前端了这只托盘送来,话也没留两句便转身走了。
宝儿的目光没有看向澄儿,然而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他的这句话自然是问的澄儿了。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讨好你、我了!”澄儿没好气地道。
说起来,这些日子她的表现倒也不过分,除了每天晚上与宇文轩同寝之外,其他看起来都很是正常。比如每天吃过早饭,便随在宇文轩身后,外出办事。回来之后,便在府中闲散逛游,有时与陈嫂、魏嫂搭句话,有时遇见三秀也聊上几句。
可以说,她看起来就像轩王府的一份子,自然得不得了。
如果她只是宇文轩的属下倒也罢了,便如同思罗、小黎一般,他们在王府中也行走自在。可是,偏偏她与宇文轩同寝,更是大部分时间同进同出,形影不离。这让澄儿和宝儿心中都不舒坦,常常暗中瞪她。她总是不以为意,偶尔还冲他们露出一个酷似挑衅的笑容。
她以为她是谁?宇文轩明着给她身份了吗?真把自己当做大人物了!澄儿咬着嘴唇,不快地想道。目光又移到桌子上的托盘,那三只瓷碗里盛的食物倒是香浓,看起来也精致,一打量便知是仔细下了工夫的。
每天早上,不论出门不出门,她总是端着一只托盘,送来几样精美可口的点心。可是,她以为这样做,便能收服他们的心了吗?
“丢出去!”澄儿恨恨地道。
“吱吱!”小白猛地高叫一声,从宝儿的怀里窜出来,跳到澄儿的头顶上,使劲抓挠他的头发。
“你倒是被她收服了?”澄儿恼道,一边费劲地去揪小白,一边愤愤地道:“她明明就是居心不良,来历不明,你怎么能向着她?哼,畜生就是畜生,一点子吃的便能收服你!”
话才说完,便遭到小白更为猛烈地攻击。
“小白,住手!”宝儿连忙站起身拉架,可是已经晚了,愤怒的小白已经在澄儿的脸上挠了一爪子,留下几道血印子,此刻鲜红的血珠子慢慢渗出来,映在澄儿白净的面孔上,看起来煞是可怖。
宝儿不由一惊,连忙叫道:“来人!来人!”
不多时,几名下人进来,见到澄儿脸上的伤势,也不由得惊住:“澄公子这是怎么了?”
“被小白抓了一下子。”宝儿急急说罢,才陡然想起一件事——小白是毒兽!从前在秀水村的时候,他那便宜姥姥受了小白的抓咬,一条腿都是乌黑的!
“思罗叔叔!思罗叔叔!”宝儿连忙冲出门叫道,待思罗闪身进来,便急忙冲他说起来:“澄儿被小白抓了,他会不会中毒?”
虽然澄儿的伤口处流的是鲜红的血液,可是宝儿不敢掉以轻心。
听到宝儿的话,澄儿也吓了一跳,胡乱推开给他擦拭伤口的下人,跑到思罗跟前仰起脸叫他检查,害怕得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会死吗?”
思罗掐住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他的伤口,面无表情地看了两眼,便把目光投向小白,眼神不满又戒备:“它为何抓人?”
小白认主以来,一直乖乖巧巧,从不任性伤人。澄儿是宝儿的伙伴,惯来熟了的,小白怎会伤他?思罗唯恐小白出了什么变故,以至于连宝儿也伤到,不由警惕地将宝儿护到身后。
“它,因为……”宝儿支支吾吾起来,抬眼瞄着澄儿,心里怕澄儿不高兴,便囫囵掩了过去,只是扯着思罗的衣角仰头问道:“思罗叔叔,澄儿无事罢?”
思罗皱了皱眉,低头看向澄儿的伤口,但见鲜红的血珠子滚落下来,染得澄儿半边脸都是血。他亦想起当初被小白抓咬过,中毒的村妇,想了想道:“应当无事。”
可是澄儿非但没有觉得安慰,反而气恼不已地瞪向小白:“你,你,我只不过说了你两句,你竟然要毒死我,你!你!”
他也不知道害怕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浑身轻颤着,就连嘴皮子都哆嗦起来。小白见了,在桌子上不安地蹭着,不时抬起爪子捂住眼睛,口中低低叫着。
“小白,你太过分了。”宝儿不赞同地看向桌上的小白。
小白听了,将脑袋埋进两只爪子里,扭动着小身子,低低的呜呜叫着。
“你们都下去吧,我给他包扎就行了。”思罗对下人们挥了挥手,揪着澄儿的衣领子将他按到椅子上,拿起毛巾蘸了清水,开始为他清理伤口。
他不是会照顾人的人,手下没个轻重,直痛得澄儿紧紧咬着嘴唇,两只拳头攥得死紧。约莫是疼痛大于对死掉的恐惧,他此时没那么怕了,只是闭紧眼睛抵抗来自脸上的痛楚。
趁着思罗给澄儿上药的工夫,宝儿抱起小白到里屋,开始训诫他:“你怎么能抓伤澄儿呢?他平时对你多好啊,有好吃的给你留着,上街碰见好玩的玩意儿也买下来给你,什么都念着你。方才不过是口不择言说了你一句,你怎么能抓伤他啊!”
“吱吱!”小白的两只爪子抱着眼睛,在宝儿怀里扭来扭去。
宝儿听见它已经后悔了,脸色稍稍缓解,又问它道:“你的爪子有没有毒?澄儿被你抓伤,有没有事?”
“吱吱!”小白这时放下抱着眼睛的两只爪子,改为抓住宝儿的衣裳,扬起小脑袋冲宝儿讨好地叫起来。
“没有毒?那就好,方才可吓死我了。”宝儿听清它的话,顿时舒了口气,听见小白吱吱又叫,脸色变得古怪起来:“什么?你说,你舔一舔澄儿的伤口,会好得更快?而且不留疤?”
“吱吱!”小白连连点头,两只黑豆般的圆眼睛亮晶晶的。
宝儿的脸色依旧古怪着,他抱着小白,犹豫地道:“我知道你是想给澄儿道歉。可是,他又听不懂你说的话,万一他以为你是故意作弄他呢?”
“吱吱。”似乎是想到澄儿一惯的敏感,小白的口气也变得萎靡下来。
外面,思罗动作熟练地给澄儿清理伤口完毕,正准备给他包扎起来。他向来是个情绪不外放之人,此时也没有多做言语安慰,半天也只有一句:“不要害怕。”
澄儿点了点头。
“等一下!”突如其来的一声,让思罗住了手。他抬头诧异地看过去,只见宝儿抱着小白走过来,“嗖”的一下,小白跳到澄儿的肩膀上。
思罗吃了一惊,迅速伸手去捉小白,目光中透出阵阵冷意。
“不要!思罗叔叔,小白想跟澄儿道歉,不是想伤害他。”宝儿及时开口解释道。
澄儿原本躲闪的动作,也停在了当场。他紧紧抿着唇,微微斜着眼角去看小白。脸上的疼痛还在提醒他,方才就是这个可恶的小畜生,抓破了他的脸。
“吱吱。”小白站在澄儿的肩头,讨好地叫了两声。见澄儿没反应,便一点点磨蹭过去,用毛绒绒的小脑袋去蹭他的脖子。
柔软细滑到极致的毛皮,蹭在颈窝之中,带来无可比拟的细腻触感。澄儿心中汹涌的愤怒,便在这一下下的磨蹭,与一声声低低的“吱吱”声中,渐渐消减了。
“哼。”澄儿心中享受这一下下的蹭触,却攥紧拳头一动不动。他可不能就这样原谅它,这个恼人的小家伙。
“小畜生”三个字在他心头闪过,迅速被他撇开了,下意识不再让这三个字与小白关联起来。
小白聪灵无比,晓得澄儿吭声便是软化了,便挪动小爪子,愈发往他脖颈间挪了几步。这回整个身子都贴紧他的颈窝,撒娇又讨好地轻蹭起来。
澄儿先前还端着,后来渐渐忍不住,又酥软又麻痒的感觉从脖颈间传来,让他满腔怒气泄了个干净。他不由得抬眼去觑宝儿,眉梢里带着点得意,如今小白可不仅仅对他一个人亲昵了。
“吱吱。”小白低低地讨好叫着,伸出小舌头去舔澄儿的下颌。只见澄儿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把它丢出去,不由得开心起来,一下一下舔着他的下颌。
澄儿被带着倒刺的小舌头轻轻舔着痒痒肉,早就绷不住想笑,可是他又稀罕这难得的亲昵,便强绷着脸道:“以后再敢抓我,我绝对不原谅你!”
回应他的是湿乎乎的舔弄。并且,那舔弄从下颌往上,竟然快舔到他嘴唇上去了。澄儿呆了一下,很快便察觉到小白伸出两只缩起指甲的爪子,软乎乎地扒上他的耳垂,去舔他脸上的伤口。
澄儿惊了一下,连忙站起身来,伸手想要把小白拨开:“喂,你不能,别舔!”
“它的唾液对你有好处。”
“小白是好心!”
思罗淡然的建议,与宝儿的惊呼声同时响起。
澄儿愣了一下,狐疑地扫过宝儿和思罗的脸庞,他心里想着,方才好不容易忍痛敷上药,而今被小白舔干净了,一会儿不得重新再上药?想到这里,肌肉下意识地收缩一下,仿佛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疼痛。
然而,小白的讨好又是如此难得,澄儿不愿意放弃。就在他的犹豫中,忽然听到宝儿惊喜的叫道:“果然有用!”
“什么?”澄儿露出疑惑的神色。
只见宝儿惊喜地上前,捧起站在澄儿肩头,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舔弄,得意地“吱吱”叫着的小白,说道:“小白的唾液果然厉害!澄儿,你的伤口已经结痂了,过不几日便会痊愈,连疤也留不下的!”
“真的吗?”澄儿顿时惊喜地道,他想伸手摸上脸颊,又硬生生忍住,跑进内室照镜子去了。不多久,一声惊喜的呼声传来:“果然结痂了!”
到底是小小少年,虽然不至于像女孩子那样,脸上有了疤痕便伤心得大哭,却也心里难过不已。如今听到不会留疤痕,顿时开心得雀跃欢呼起来。
思罗只见两人好了,便退了下去。
“哼,算你识相。”澄儿瞪着被宝儿捧在手心里团团转的小白,干巴巴地说道。
小白转过身冲他“吱吱”叫了两声,见他只瞪眼不回话,便一跃而起站到他的脑袋上,又撕扯起他的头发来。
宝儿但见澄儿脸上又露怒色,生怕他们再闹起来,连忙充当翻译,解释道:“小白方才舔了一口伤药,苦得不得了,它在向你撒娇。它说,这次是它错了,它以后都不会抓你了。”
“哼。”澄儿闻言,停下捉小白的动作,骄傲地哼了一声,嘴角却弯起一丝弧度。
宝儿只见他们和好了,心里也很开心。就在这时,眼角不留神瞥见桌上摆着的托盘。经过这一阵子,托盘上的食物已经有些冷了。他想起送来食物的那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沉寂下去。
“扔了算了。”澄儿的目光随着宝儿的视线移动,看到桌上那只托盘,只觉说不出的堵心。方才就是这盘东西,害他被小白挠了一爪子,澄儿简直越瞧越觉得不痛快。
谁知,他的话音才一落下,已经被他捧在手心里把玩的小白不乐意了,扬起爪子似乎又要给他来一下。然而看到澄儿脸上的伤,又放下爪子,只是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他,一副生气的模样。
“你爱吃就去吃罢!”澄儿气呼呼地道。他是真的很想把托盘里的东西丢出去,可是小白如此好馋,他又不想为此跟小白闹矛盾,失去这份才得到手的亲昵。他咬着牙,把那句“小心吃死你”给硬生生咽了下去。
小白却曲起前爪轻盈一跃,离开澄儿的手心,跳到了餐桌上。它凑到那碗地瓜糕前,小耳朵直是耸动不已,又回过头看了宝儿一眼,“吱吱”地低叫起来,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宝儿慢慢走到桌边,低头看着桌上的吃食,垂下眼睛:“吃吧。”
小白发出一声欢呼,随即掉转身去,跳到碗沿上埋头吃了起来。
澄儿犹然愤愤:“她就是想用这个收服我们吗?她太小看我们了,我们才不是小白,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被她收服!”
宝儿没有吭声。澄儿不知道,这几样吃食,都是他喜欢的。不论从卖相还是香味来讲,都是让他食指大动,吃完之后能够高兴一整天的。
他没有动这些吃食,但是他知道,如果他尝了,那么味道同他想象中的将会是一模一样。
“为什么?”宝儿的嘴唇嚅动,却没有问出声来。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小白不能,澄儿也不能。
她每天早上都会做几样吃食给他送来,但却在言语上不怎么搭理他。除了在饭桌上,假如他一顿饭少吃了几筷子蔬菜,她倒是会拐弯抹角教训他。
她凭什么?她以为她是谁?她有什么资格对他管头管脚?
宝儿站在桌边,脑袋深深埋着,脊梁骨却挺得笔直。他攥紧拳头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整个人有些微微发抖。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他只知道他很愤怒,很生气,很恼火——偏偏,又有一股希冀,如同一粒落入肥沃土壤的种子,钻破地表,吸收阳光和雨水,逐渐茁壮。
她为什么总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想讨厌,却总是无法发自内心的讨厌。
她奇怪的装束,她做出来的味道与娘亲一模一样的吃食,她话里话外隐隐的教导,她几乎刻意的避嫌,全都让他既讨厌又无法发自内心的讨厌。
这都是为什么?
宝儿想起早上她送吃食来,临走之前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她微微挑起的眉梢。就仿佛,她在暗示他些什么,鼓励他些什么。
一个大胆的念头渐渐从他心中升起。
------题外话------
嘿嘿,提前剧透一下,等正文相关番外写完了,阿风要写无关番外了,比如澄儿番外:我的妖怪女友。
咩哈哈哈,大家尽可以猜一猜,澄儿的妖怪女友是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