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借地利唐军引山洪,应人和守将献关隘(叁)
银灵川攻破,好在粮草辎重全在高处存放,侥幸躲过水淹之祸。总兵府内,苏定方乐得颠颠地向罗通道:“此次有劳各位贤侄帮我打下银灵川。”程咬金笑着拍拍他的手:
“老苏,你这啥意思?什么叫帮你打下银灵川?银灵川是元帅忙前忙后打下的。怎么就成你的了?”
“不是元帅当初下令让我领兵攻打银灵川的吗?诸位皆是见证啊。”
“元帅当初是这么说的不假,可你跟个癞狗子一样,被人打了一下就不叫唤了,还站着茅坑不拉屎,霸着漉桥不让我们过去,你现在还想霸着银灵川不成?你问问底下人,看他们服不服你吧。”
“那依鲁国公高见,此事该如何定夺啊?”
“好办,抓阄儿嘛。”
程咬金看这罗通,罗通颔首同意。程咬金撕了纸片,又拿起笔涂涂画画,将纸团放在手上,转过身:“我老程不会写字,就画了圈儿,你们谁抓到带圈儿的就离开银灵川去打登云岭,抓吧。”罗通抬手正要去抓,程咬金“啪”地一下打在罗通手上:“没大没小的,让长辈先抓!”苏定方随便挑了一个,打开一看,白纸上画了一个黑圈,程咬金笑道:“怎么样,老苏,这下该服了吧。”苏定方猛省道:“不对!老程,你耍赖!这两张纸上分明都有圈!”程咬金摊开两手:“欸!老苏,天地良心啊,你可别诬赖好人啊。”苏定方不信,要上前去看罗通手上的纸条。罗通把纸团展开,亮在苏定方眼前:“苏监军,你可看清楚了,我这上面是空白。”苏定方干瞪两眼,气得把袖一甩,带着部下离开了银灵川。见苏定方铩羽,尉迟宝林向门槛啐了一口:“活该!看这老混蛋吃瘪我就开心。”他转而向罗通道:“元帅这次可真是老天保佑啊,我听说登云岭险峻,正好让那老混蛋吃吃苦头!”罗通和程咬金互相看了一眼,笑道:“不是老天保佑,是程伯父保佑。”程咬金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画圈的纸团:“我这偷天换日手,当初可是帮我在赌坊赢了不少钱呐。苏定方想跟我斗,他还嫩点儿。”众人恍然大悟,遂都笑了。
且说水淹银灵川一战后,唐军威名远扬,闻罗通之名,人人发怵,其中最怕的当属金灵川守将余庆,他五十有五,一生勤勉,已到致仕之龄,然宝康王溘然薨逝,铁利倾全国之力发动战争,余庆就曾劝过,与李唐开展,实属蚍蜉撼树,还会殃及万民,不如讲和,可铁利并未采纳,反驳了他乞骸骨的奏疏,外放到金灵川当守将。近又风闻银灵川一事,心惊胆战,深恐唐营再次引来山洪,余庆闲时走到百姓之中,明白城中大多数人都为此恐慌,他思虑良久,高官厚禄、半生英名、自身性命、全城百姓,孰轻?孰重?最终他还是选择给罗通修书一封,表示愿意献关投降。
乍接到降书,唐营上下无不诧异,皆以为是余庆骗唐军进城,再行包围的计策,都不愿意接降书。罗通思忖了一会,决意去探探虚实,为求谨慎,他全副甲胄,与秦怀玉、尉迟宝林带了兵马,来到金灵川下受降。但见余庆浑身素服,绕颈而缚,口含碧玉,跪在城下,迎候唐军。罗通愣住了,他看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垂垂老者,若不在战时,必是另一番家宁人和,儿孙绕膝的热闹景象,然在当下,他却佝偻着身躯,如一片秋叶,呼吸之间便被卷落,堕入尘土之中,想到此,罗通不禁心中泛酸,他跳下马,上前扶起余庆。余庆向随从递了个眼神,那随从便将降书、总兵印玺、人丁土地籍册呈了上来,他对罗通说道:“降将余庆今携金灵川全部将领向罗元帅投降,余庆一人生死,全由元帅做主,只是城内百姓无辜,万望元帅垂怜。”余庆神情悲戚,在场之人无不动容,罗通回道:“老将军放心,凡我唐军过处,秋毫无犯,既然你等真心归降,我们自然不会冒犯,至于城中百姓,那也是万不可叨扰的。后又传令各军,城外安营扎寨,待粮草补给到了再启程。
余庆投降的消息传回了细柳城,铁利大为光火,当即下令逮捕了余庆妻小家人,屠炉在一旁,认为此事甚是蹊跷,遂开口道:“王兄三思,金灵川距细柳城尚有些路程,许是底下的人听风就是雨,一时听岔了,抑或是唐蛮子的离间之计也未可知,余庆将军乃是父王心腹,一向忠于北漠,王兄一定要查问清楚,切勿错杀了好人呐。铁利颔首:“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屠炉复又拱手道:“不如让我去金灵川查访一番,若是情况属实,那我便带着余庆的人头来给王兄解气。”铁利点头道:“好,暗访即可,切勿声张,以防他早做打算。”屠炉答应了一声,便欢欢喜喜地拉上萍儿往金灵川去了。
路上,晴空万里,阳光打在身上,驱散了多日来积的霉气,屠炉觉着从上到下都无比的舒畅,她坐在马上伸了个懒腰:
“啊,终于出来了,下了那么多天雨,再不出来疏散疏散胫骨,身上都要长菌子了。”
“那公主这次出来可要好好玩儿几天。”
“先办完正事儿,就去找铁牛哥玩。”
说着主仆二人扬鞭跃马驰向金灵川。
两人牵着马进了金灵川,眼前一片热闹喧嚣,街上井然有序,人人脸上带着笑,三三两两的儿童嬉闹着穿过人群,屠炉不禁叹道:“这还是刚打过仗的地方吗?我看倒比不打仗的时候还要好了。”她后又转念一想:定是余庆这个软骨头,一仗都没打就向唐蛮子投降了。于是对余庆的厌恶之情陡增,去了总兵府,一个守卫说余庆出去了,她便随意找了一家客栈,收拾停当之后,走到大堂当中掷下一袋银子,堂内吃饭闲聊的人遂都静了下来,屠炉开口道:“可有人知道金灵川总兵余庆现在何处,若告诉我,那这袋银子就归他了。”余下人唧唧呱呱了半晌,有个当槽儿鬼鬼祟祟地钻出来,一面说一面将银子往怀里塞:“我知道,总兵大人自献关后,与唐军元帅很要好,常常邀他到私宅去。”打听得余庆私宅的地点,屠炉提枪抬腿边走。
余庆果与罗通在家中下棋,屠炉硬闯,家人竟无一人可以阻拦。屠炉一见到余庆便两眼直冒火星:“我杀了你这个叛国贼!”罗通反应迅速,一旋身从凳上弹起,握住枪尖,蹙眉立目:“哪儿跑来的野丫头?胆敢行刺!”余庆认得屠炉,连忙下拜:“臣参见屠炉公主。”罗通才知道她是屠炉,只是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与未婚妻三个字连着的,他脸上微微发红:“你……你一个公主,如此大闹,成何体统。”屠炉把眼一翻:“你让开!你以为你是我……”一时嘴快,差点将“未婚夫”说出口,屠炉脸上发烧,慌地改口:“你以为你是大唐元帅我就怕你吗?我今天就要杀了这卖国贼!”罗通正视着屠炉:“那我若是不让呢?公主又将如何?”屠炉冷笑了两声:“好哇,那你我就比试比试,若你赢了,我自然放过他。”罗通干脆利落,说了个“好”字,屠炉大步流星往外走:“此地不是比试之处,你且随我到城外的树林去。”罗通便唤小厮牵马执枪,紧随其后追入树林。
屠炉策马飞驰,频频偷眼回顾,见罗通跟了上来,甫一勒马回身,枪指来人:“好,就这儿吧,早点儿收拾了你,我好回去取了余庆的狗命!”罗通把枪一横,欲挑开屠炉的枪尖,谁料屠炉两手扒住枪杆,只一旋便破了招数,将罗通的枪尖拨了下来。来时路上,罗通便觉得屠炉甚是眼熟,现下对起招来,他猛然想起:“你是磨盘山那个黄花小将?可你不是个男人吗?”屠炉又羞又恼:“是你自己没长眼睛,把我认错了,反倒问我?”罗通又问道:“那你蒙着面作甚?”屠炉哼了一声:“与你何干?打不过我便说话来混我,让我分心。”一面说着,手上的动作愈加迅速,两人对阵数十个回合,一个刺一个挡,一个扎一个绞,难分伯仲,忆及此处情形,后人便得了一首《鹊桥仙》,以状此景:
踏碎红尘,揉乱香风,枪挑落英簌簌。黄花白袍再相逢,谁道情生两处。
银龙踏浪,红缨逐日,惊得沙飞砾舞。日夜思念眼前人,岂料几欲殊途。
二人交战正酣,秦怀玉骑马赶来,老远便喊道:“元帅出事儿了!余将军他……他自尽了!”屠炉惊呼:“什么!他为何自尽?可留有什么遗言?”秦怀玉递上一张血书:“余将军自尽时只有他的小厮进言在场,他什么也没说,就给了我这张血书。”屠炉展开一看,上书八个字“百姓得全,吾可去矣”,罗通遂把余庆如何为保全城百姓性命,不顾身后之名献关投降之事说与了屠炉,屠炉听后心中绞痛,立即赶回金灵川。
余宅前,进言捧着一只木盒,屠炉见着他还未开口,进言便把木盒呈上,说道:“我家主人生前有言,在他死后将他的心剖出,他还说并不后悔献关之举,只是求祸不及家人,惟愿落叶归根,能将他的一片赤心带回故乡安葬。”一旁的罗通施了一礼:“还请公主能够保全余将军的家人。”屠炉抿唇一笑,颔首道:“你放心,我自当尽力周全。”她带着进言走了一段路,忽又回头道:“今日你我还未决出胜负,改日再战。”罗通朝她喊道:“那我去哪儿找你啊?”屠炉因着急回去求情,便随便回了一句:“野马川。”
屠炉风尘仆仆地便要去找铁利,却和军师默哆打了个照面,屠炉拦下他:
“军事,我王兄呢?我到处找他。”
“狼主正在巡视兵器营,谁也不见。”
“我有急事儿,是关于余庆将军的。”
“狼主已将余庆家人尽数斩首,公主可以不必费心了。”
“可余庆将军是有苦衷的呀。”
“那不过是叛国的托词罢了,几条贱命,死不足惜。”
进言听了余庆一家被满门抄斩的消息,差点失手跌了木盒,求助地看向屠炉,屠炉强忍住打转的泪珠:“你放心,我会好好安葬余将军的家人。”而后从刑狱官那里偷偷赎出余庆家人的尸体,又许了他几个钱,威逼利诱地告诉他不许说出去。后山某个隐蔽角落,几座矮矮的坟茔,便埋尽了余庆的一声。进言向屠炉磕了几个头,泪如雨下:“公主,您好人有好报,再帮奴才买样东西吧。”屠炉忙将他扶起:“你说,无论再贵重我也帮你买。”进言再三拜道:“求公主再赏奴才一副棺材,奴才送将军归故土,也全是了了他的一片心愿,如今也该去了。”说完便掏出一把匕首,当胸插去,一日之内经历了多次离别,屠炉此时已经有些木讷,她颤颤地走回房间,萍儿要上去扶她,她抬手拦了下来:“不必了,厚葬进言。”
办完了差事,萍儿再回宫,听宫人说屠炉水米不进,便端了她平日最爱的乳酪,只见房门虚掩着,屠炉面朝里歪在床上。萍儿搁下乳酪,推了推屠炉:“公主还是吃些东西再睡吧,仔细饿出虚火来。”屠炉推开她的手,转了过来,眼睛红红的:
“我没事儿,不过是见了太多的死人有点犯恶心,你去吃吧。”
“公主怎么了?跟萍儿说说,别憋在心里,憋出病了。”
“萍儿,你说我们为何要打仗呀?”
“啊?难道不是狼主要打的我们才去打的吗?狼主是想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呀。”
“可是余将军不也是让金灵川的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吗?他可以为了北漠百姓不顾声名狼藉的下场,可王兄却杀了自己国家的百姓,这是为什么呀?”
“您说这个……萍儿就不懂了。”
“还有还有,为什么余将军明明和罗通是两个阵营的人,为什么他会替余将军求我?”
“依奴婢看,他就是个呆瓜呗,分不清敌我。”
屠炉“嚯”地站起:“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一切,我得上战场去!”
“啊?公主你去哪儿啊?”
“野马川。”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