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陈子安已在医官处被确诊,领好了医案和牌子。
“留好牌子,到旁边去——抱歉,看到了您的腿,请在旁边歇息片刻,会有人带你去。”
陈子安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着手中的黄色木牌,上面还印着古怪的字符,想要再询问一、二时,却见医官已接诊起下一人来。
他只好艰难地滚动木椅到一旁,茫然地在人群中扫视,却不见香荠的身影。
他已经半日未曾进食了,虽因疫病不觉饥饿,却浑身无力,嘴上也是干裂了一片。
天空中,太阳已渐渐西沉,他沉默地看着日头,就好像看到自己的所剩不多的日子。
正在此时,一灵巧的身影穿过人群,来到陈子安面前。
“来了来了!您是——黄三九六号,我带您进寺!”
来者是个半大的孩子,看着不过十来岁,下半张脸蒙着严实的巾帕,只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来,那眉眼看起来竟有些像望轩。
陈子安恍惚了一瞬,还是用力问道:“小友你好,不知怎么称呼?黄三九六号,说的可是在下?”
“嗯!俺叫阿乔,谈神仙说了,要给你们都打上数号,这样好统计!”
那个叫阿乔的孩子笑道,打量着陈子安的脸色,递过来一个模样朴素的水壶:“这是你的盐糖水,每个人都有,快喝些吧!不然难熬咧!”
陈子安连忙道谢,饮下水壶中的水。虽味道古怪,可他终于又恢复了气力。
阿乔已灵巧地去旁边取回了个大包裹,放到了陈子安的膝上,道:“这是你的东西,抱稳了。三九六号,咱们要走喽!”
陈子安的轮椅被推动了起来。
阿乔欢快地迈着步伐,把陈子安推进了白马寺的大门。
陈子安不是第一次来白马寺,白马寺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寺庙,他也时常来此上香和踏青。可如今的白马寺,却已大变了样子——
陈子安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他少年时便开始四方游历,也自诩有些见识,可看到了如今寺中诸多事务后,却难免还是啧啧称奇了起来。
“小哥,这几人的牌子怎么是绿色和红色,和我的大有不同?”
“谈娘娘说的,按照患病的症候分牌,轻症绿牌,中症黄牌,重症红牌。牌子上会刻着你们的数号,到时候挂在居处外,也方便医官查阅医案——”
“小哥,怎么院内有如此多在搭建的窝棚?”
“谈娘娘说了,这疫病一传十十传百,眼下的佛堂勉强够居住,后面再来便要到移到窝棚里了——”
“小哥,怎么院内到处都在撒酒?”
“谈娘娘说了,酒可以杀死疫虫——”
——
“小哥——”
“黄三九六号,咱们到了!”
阿乔如释重负地把陈子安推到了一处僻静的佛堂前,心中暗自责怪:真没见过问题这样多的,累得小爷我的嘴都要干了!
"三九六号你先歇息一下,这间暂时还没有住人,你可以独居一阵子。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会有人上门送饭,每隔两个时辰会有医官巡视,白日每隔两个时辰会有医士上门,你有什么需要的,便找他们就好。"
阿乔一股脑地把要交代的说完,便想溜走,却被陈子安急急叫住。
“小哥,辛苦您了,可否再帮在下一个忙,帮我寻一个人——”
陈子安将袖中的碎银子悄然放入阿乔的手心,阿乔一怔,随即攥紧了双手,绽放出笑容来:“是,公子!要寻什么人?”
陈子安连忙比划道:“寻一个叫香荠的姑娘,她是我的、我的朋友,也被送到了白马寺来。年龄十七八岁,个头大概这么高,麻烦您帮我看看,她是被送回家去了,还是也进了这白马寺中——”
阿乔连忙记下,又问道:“这个叫香荠的姐姐,身上可还有什么特征?”
陈子安愣愣道:“特征——特征便是,人群中最美那个,便是她了。”
“噗嗤!”
阿乔忍不住笑了出来:“怪不得大人们都说情人眼中出西施,原来是这个意思!”
陈子安耳根微红,辩解道:“是真的——”
正说着,陈子安便听到一女声从远方焦急传来:“少爷!”
陈子安又惊又忧地转过头去。
阿乔同样好奇地转过头去,也想看看这“西施”,却先看到了那女子身后的张道全和谈云,连忙揣紧了银子,脚底抹油跑了。
香荠快步地跑上前,她的脸上已微微出了薄汗,将脸上的灰尘冲出几道沟痕。
她却丝毫未觉,期待地看着一旁的中年女子道:“师父,这就是我口中的二少爷,还求您帮他看看——”
陈子安感觉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尤其是那穿着朱色袍的男子,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好像过了许久,他才听到那中年女子发出冷漠的一声“嗯”,上前按住了他的手腕。
空气仿佛凝固了,陈子安紧张得不敢动弹,直到那女子收回手,淡淡道:“他的疫虫未入肺腑,若运气好,兴许还能得救。”
香荠闻言大喜,连声道:“太好了!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紧绷的气氛稍缓,陈子安不敢多言,只是僵硬着点点头,看着那中年女子到一旁开方子,才偷偷扯了一下香荠的袖子,低声问道:“怎么也没听说你有个师父——”
张道全的耳朵却很灵。
“哼,谈神医做青莲师父的时候,陈公子怕是连秀才郎都不是呢。”张道全冷哼道。
香荠有些尴尬地低声对陈子安解释道:“青莲是奴婢的旧名。”
“还未拜见张大人。”陈子安连忙向张道全行礼:“还要多谢张大人当日向圣上进言,为子安张目。子安本想上门拜谢,却无奈腿上有疾,故未曾得见。”
张道全倒是惊讶了些许:“你怎知是我?”
陈子安的脸上多了层笑意:“大人您着朱红色襕衫,绣花鸟纹,按理应是五品以上的官职。但江州城五品官员,子安都曾在院试时见过,唯一未曾得见的,便是通判大人了。当日张大人进言有功,圣上特赐您可越阶着朱色袍。听闻张大人气度非凡,一丝不苟,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子安这才侥幸猜对了您的身份。”
陈子安自诩此话说得恭敬,可不知为何,张道全的脸色却愈发难看了起来。
倒是一旁严肃的中年女子脸上露出了笑意:“陈家二郎果然聪颖过人,这样说来我徒儿也不算个——”
后几个字谈云说得很轻,众人都未听清,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词。
气氛又微妙了起来。
与此同时,碧云院内却是欢声笑语。
“痛快!真是痛快!”陈子盛仰头饮下一杯酒,抱着彩蝶狠狠亲了一口:“终于没有这个废人碍眼了,陈家的一切,都是咱们孩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