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轩虽小,但办事素来麻利。这次不知怎的,竟过了许久还未回来。
陈子安迟迟等不到香荠的消息,不断焦急地望着门口,心中七上八下。
“公子用些汤圆吧,是奴婢今早包的,是您爱吃的黑芝麻馅的。”
明月端着汤圆,笑吟吟道:“公子您看今日这月亮多圆?怪不得每逢正月十五,便会多了许多绝世佳句。公子可要作诗?奴婢帮您研磨。”
“先放着吧,今日我实在提不起兴致。”陈子安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又对着昌荣道:“昌荣,不如你再去看看,望轩怎的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望轩和小兰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两人合力背着满身是伤、脸色苍白的香荠,急急向屋内行来。
“公子!香荠姐姐伤得极重,还需要赶紧医治才好!”
看到这一幕,陈子安恨不得立刻起身迎上前去,却碍于腿疾所限,只能焦急地在床上遥遥相望:“昌荣,快快去街上请大夫来!”
“不、必。此时太、晚了,请大、大夫难免惊、惊动正院。”
香荠虚弱地靠在望轩的肩头。她的衣衫破损,肌肤上布满了青紫和红肿的伤痕。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着疼继续道:“只需要给伤口处上些药,再抓上几味药煎煮即可。小兰过来,我说几味药,你记下——”
小兰噙着泪,连忙上前,记下了几个药材。幸好她这段时间一直在跟着香荠学字,药方书写得并不错漏。
香荠又检查了一遍,虚弱地点点头。
昌荣连忙拿着药方,飞奔到最近的药房抓药;望轩和小兰则合力,把香荠轻轻放至卧房外侧小厅的罗汉榻上。
“不可如此!”香荠却勉力挣扎道:“奴婢身上都是血,恐污了公子的榻——”
陈子安心里一酸,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乱葬岗惊慌失措拎起他袍角的可怜丫头。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陈子安不由得有了些火气:“望轩、小兰别听她的!金疮药在右手边斗柜的第二层,你们还是快些给她的伤口清洗包扎!”
望轩皱着眉看了看香荠身上的伤,又看了看横在一旁的琉璃屏风,咬咬牙道:“香荠姐姐身上的很多伤口已和衣衫粘连,还需要把外衫尽数脱去才好上药。明月姐姐,劳烦你过来和小兰一起,我去灶上煎煮些参汤。”
明月不敢拿乔,连忙走近,小心翼翼地替香荠拨开外衫。
待剥掉了外层的衣衫,明月才发现,香荠白皙的后背上竟有如此多狰狞可怖的伤口,竟比方才还要触目惊心!
“怎会变成这样!”饶是一直嫉妒香荠的明月,也忍不住有些心疼起来:“香荠不是大少爷的红人么,什么人吃了豹子胆了,敢这样打她!”
小兰一边拿金疮药,轻柔地替香荠抹上,一边愤慨道:“什么红人绿人的,这伤就是大少爷打的!”
陈子安看着屏风那侧影影绰绰的人影,心上本就焦急,听闻此言连忙问道:“是为何故?”
“前些日子,大少爷罚香荠姐姐去洗衣房当差,前些日子大少爷还好,今日不知怎的,在席间喝了酒非要去见洗衣房见香荠姐姐。”
小兰说着,不由得红了眼眶:“大少爷发现香荠姐姐不在做活儿,本就不悦。没想到洗衣房那起子人最爱见风使舵,竟有有人状告香荠姐姐从不需要做工,而且每每黄昏便要急着出门——大少爷便疑心香荠姐姐和那白管事有私情,竟不听姐姐解释,把香荠姐姐好一顿打!”
小兰越说越激动,一时间没能控制住手上的力度,惹得香荠痛到“嘶”了一声,又连忙缓了缓力道。
“白管事今日不在府中,也不知道大少爷明日还要如何发落他。不过白管事是府里的老人了,大少爷估计不敢做些什么,只能这样往死里折磨我们这些做奴婢的——”
陈子安脸色一白。
他本该想到的,以她的境遇,是不能这样随意来松风院的,可却因贪恋她的笑容和温柔,一次次地逃避。
没想到竟是自己害香荠如此!
“啊——好疼——”
屏风那一侧,又传来香荠无力的痛呼。
陈子安听着心焦,一时竟忘了腿上的伤,想起身去瞧,右腿却似有千吨般重,竟直接前倾摔倒在地!
“少爷!”
昌荣刚刚抓好了药奔驰回府,恰巧碰到此番情景,吓得肝胆欲裂!
“二少爷怎么了,可有摔到!”香荠听到陈子安落地的声音,亦是心急如焚,连声问道。
“我无事。”陈子安被昌荣扶起,凄然笑道:“对不起,你伤成这样,我帮不上忙,却只会添乱——”
昌荣从未看到陈子安这样的神情,就好像暴风雨里一只摇摇欲坠的小舟,随时都会分崩瓦解,被无情的巨浪吞噬。
他只能慌乱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公子,香荠姑娘会好起来,公子也会好起来。”
陈子安脸色苍白,认命地闭上双眼。
望轩从陈子安的私库里取了根百年老参,拿药盅足足炖了一个时辰,分成了三碗,一碗递给了陈子安,一碗给了香荠,最小的一碗竟是递给了小兰。
小兰怔怔地望着他:“这是、给我的?”
“喝吧,你也受了不少伤。”望轩真挚道,随即转向明月道:“明月姐姐,小兰身上也有不少鞭伤,还请明月姐姐稍后帮她也上些药吧!”
明月这才发现到小兰的周身也都是鞭痕,对小兰愧疚道:“抱歉,刚刚没注意到——”
小兰连忙摇头,悄悄拿眼去瞧望轩。
望轩却没看她,转身便又到门口守着了。
这一夜,众人折腾到三更才歇息。
天刚蒙蒙亮,香荠便从满身的疼痛中醒了过来。
昨夜她伤得太重,又过于疲惫,竟直接趴在外屋的罗汉榻上睡着了。
她挂念的人就在房间的另一端,晨光将他单薄的身影映在琉璃屏面上,她却不敢越过眼前这扇窄窄的屏风。
香荠呆呆看着地上的尘灰。
昨夜陈子盛那般狠厉,她真的以为要命丧于他手。
可无论陈子盛如何逼问,她都不愿牵扯上二公子。
痛到极致的时候,她唯一的遗憾,就是竟从未把一腔的柔情交付给陈子安。
她轻轻动了动四肢,浑身的伤痛提醒着她还活着。
仿佛从有记忆以来,她的命总是这样由不得自己的。
若她的命随时都会走到尽头,却还总是瞻前顾后,万事无法由心,那她这样辛苦活着,又有什么趣儿?
她突然攒了几分气力,强撑着站起来,轻挪着脚步到了另一端。
二少爷兴许还在睡,她只看一眼就好。
香荠却没想到,陈子安竟然醒着。
他依在卧房的软枕上,眼圈有散不开的青黑色。
香荠连忙行礼。
陈子安没有像以往叫住她,干瘪的声音里淡然无波:“今日昌荣会请大夫过来帮你诊治,看好后,你便回去吧。”
香荠愣了愣,才发现这屋内竟无一人,想是值夜的昌荣已经一大早便出去了。
她连忙道:“是,那奴婢明日再来帮二少爷按腿——”
“不必了——”
“那奴婢歇息几日再来——”
“我是说,以后都不必了。”
陈子安暗自抓紧了床上的锦被,艰难道:“香荠,其实本公子未曾告诉你,你那点微末的推拿之道,本公子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怕辜负大哥的好意罢了。如今才知道你竟如此胆大包天,竟从未被大哥授意过,便敢擅自来松风院。本公子怕殃及自身,往后,你都不要再来松风院了——”
陈子安不敢去看香荠的神色,他的人生已再无前途可言,只剩一片暗淡。
可他如今却要用尽力气,把那轮照亮他暗淡岁月的明月推开。
香荠怔怔看着陈子安,他们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藩篱分明已经消融,他如今又要为何这样避之不及?
她咬了咬下唇,不愿相信这是陈子安的真心话。
陈子安等了许久,都未曾等到香荠的回答。
他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时,面前传来一声娇柔的声音——
“公子,奴家的背上好像有几道伤口裂开了,公子能否帮奴家上些药?”
眼前的娇儿背过身去,将秀发揽在胸前,竟就这样在陈子安面前脱下外衫,露出赤裸的脊背来。
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