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倩死后,余明山将余城接回了本宅。
他很重视余城,无论什么都给余城安排最好的。
然后,他要余城喊关珊作妈妈。
余城那时候才六岁,什么都不懂,但还是倔强地不肯喊。他有妈妈啊,为什么要喊别的女人作妈妈?
关珊倒也不勉强他,对于被这个野种称作妈妈这件事,她自己显然也并不喜欢。
她讨厌余城,理所当然地,没有人会对此抱有疑问,从余城进到余家本宅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过一秒好脸色。
但余远却很喜欢余城。
余城随了温小倩的长相,从小就长得比旁人好看,还遗传到了余明山最为标志性的琥珀色眼睛,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种精雕细琢的艺术感。
相比起来,余远的长相则逊色多了,平淡无奇的眉眼与发育不良的身体,都让他显得很羸弱。与温和的相貌相符,余远的性格也非常温和,同时因为身体的原因,又多出了一份悲悯。
余城性子烈,年少丧母跟关珊明显的恶意又令他的思想变得有些扭曲,他对谁都不肯服软,像头年轻的小豹子。余远却总是护着他,每逢风雨,总是用他那个瘦弱的身板挡在余城前面,一起长大的十几年来,他没少替余城顶罪。
他像一个真正的哥哥那样对余城好。真心的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
好到当余城最终得知当年温小倩死亡的真相时,他将牙齿咬得满嘴是血,都没能把对关珊刻骨铭心的恨,转移一点点到余远身上。
***
温如昀是在余城十六岁的时候到余家来的。她是温小倩不知道饶了多少重关系的远方亲戚,除了同用一个姓,几乎算得上是陌生人。
当时余明山牵着她的手进门,要余远跟余城喊她作表妹。
他们站在余家本宅门口,阳光斜斜地打在他们一高一矮的身上,逆着光,一刹那,让人看不清眼前的情景。
余城半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温如昀的脸,又抬头去看余明山隐隐刻着岁月痕迹的英俊面容。
那个正值壮年的人男人看着还处在发育青春期的温如昀,没发现他的视线。
温如昀却是一直看着他,等他重新看向自己,才蓦地,对他粲然一笑。
那一瞬间,少年余城突然有种没来由的心慌。
——即使才十五六岁出头,但温如昀与他印象中的温小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自那以后,温如昀便在余家本宅住了下来。
以余城表妹的名义。
她跟余家兄弟年纪相去不远,三个人很快就熟稔起来。虽然余城一直都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余远去哪里都带着温如昀,一来二去地相处下来,难免彼此都有了少年人的情谊。
温如昀是文静中带点活泼的性子,像冬日里和煦的暖阳,言谈举止皆进退得宜。
余远很喜欢她。
不是像对余城的那种兄弟姐妹之间的喜欢,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恶俗的是,温如昀喜欢余城。
余城看着她那张柔美的脸,很像温小倩,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觉得很麻烦,于是便有意地避开了温如昀,给余远制造了不少与温如昀单独相处的空间。
温如昀变成余远的未婚妻是在短短几年后的事。
少年懵懂时情窦初开,成年后确定彼此相携。这种感情,听上去很美好是不是?
但余远身体状况变得越来越差了,二十三岁的那年,他在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整个人都有种行将就木的感觉。
这也是关珊不阻止他跟温如昀在一起的原因之一,无论她有多么厌恶温如昀的那张脸,她只想让余远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情。
并尽快生下一个孩子。
带着一些催促的意味,余远跟温如昀很快就完成了婚事。
除了余远,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温如昀并没有那么爱他,但她还是没有拒绝余远的求婚,义无反顾地嫁进了余家。
他们的婚礼办得非常隆重,每一样东西都经过关珊精挑细选而来,从温如昀头纱的刺绣,到烘托气氛用的花瓣,关珊都一一看过才做决定。
然而婚礼当天,现场一个宾客都没有邀请,只有姓余的一家人站在铺着长长地毯的草地上,看着余远跟温如昀在神父的见证下交换戒指。
这种场景非常诡异,甚至隐隐有些封建迷信的冲喜性质。
可惜余远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余城一直沉默地任由这些事情发生,他看着余明山跟关珊各怀心事的眼神,心生厌恶,却没有办法去打破余远那种虚幻的幸福感。
只能在温如昀深夜闯入自己卧室的第二天,收拾了行李,随手买了一张去英国的机票。他有香港护照,无声无息地走,连签证都不用办。
余城的大学时代是在剑桥度过的,读的是经济,余明山命令他读的专业。
他没反抗,因为他觉得无所谓。
余城十几岁就开始玩地下乐团了,也闯出了一些名气,专辑都发了两三张。他打算以后要一直做音乐,虽然他知道余明山不会允许。
但谁管他允不允许。
天气太坏,在伦敦待了几天后余城开始觉得闷,于是他随手背上了背囊,坐了欧洲之星去巴黎,在巴黎呆了几天之后,又搭上火车去了意大利。
他就是在这种状态之下遇见孙子期的。
这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
从不追问他的过往,也不向他索取未来,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他。他们彼此就像是陌生人,却又如此深刻地贴近。
他们谈论的话题无关钱,无关仇恨,无关宅子里扭曲的情感,甚至无关“余城”这个人。他们关心的是每家小店的牛排跟餐前饼干,关心的是佛罗伦萨每一个街头所发生过的小小历史,关心的是她每日的开心与不开心。
她让他感觉自己是鲜活的。
她让他感觉自己可以活在当下。
于是,在抛去余家的包袱之后,他这样轻易地就陷入了爱情。
他甚至起了在佛罗伦萨定居的心。
***
打破他这种状态的,是余远的一封邮件。
那一天,佛罗伦萨的天空下着微微细雨。
孙子期当时正在上课,他打她的电话,不通。于是他没来得及亲口告诉她,只能匆匆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并在她的房东太太那里留下一张字条,然后就搭最快的那班航班回了c城。
余远已在弥留之际。
他惨白着一张脸,卧在床上看余城。他原本就瘦小,大病折磨下,更是消瘦到皮包骨的状态。兄弟俩将旁人支开,余远强撑起自己剩余的几分精神,捏着余城的手,咬牙叮嘱他。
“我知如昀心不在我……我没用……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只求你替我好好待她……”
余城沉默半晌,答应了。
他在这世上只剩下余远这么一个亲人,无论余远有什么遗愿,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他想自己最终大概都会答应。
但他那时,并不知温如昀的情况。
他也没急着去了解,当下光是余远的身体状况已经够烦了。
等余远终于熬不住去了,余城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从一回c城便没再见过温如昀,再往后,就连余远的葬礼,她都没有出席。
直到余远入土的那天,他才得到了消息。
余子敬出世了。
***
余城第一眼看见余子敬的时候,是温如昀产后五天,他硬闯了进房间。当时余明山正抱着那个小小的新生儿,坐在温如昀床边,轻描淡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还记得医生曾经说过,余远身体非常羸弱,很有可能会丧失跟温如昀行事的条件。算一算孩子出生的时间,温如昀怀孕的日期,是在他们结婚之前。
而他知道,余远,是一个秘密而虔诚的基督教徒。
余城臂青筋突起,紧紧地捏着拳头,注视着眼前的三个人。
冥冥之中,余远的临终的那句嘱咐又在耳边响起。
——“我没用……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
余城极力躲避,但还是不得不将事情一件一件串起。
一瞬间,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是余明山的种啊。
***
明亮的灯盏下。
余城紧紧地搂住孙子期赤`裸的双腿,他哽着喉咙,有点说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孙子期其实也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顺应自己的心跳,轻轻地把手放到了他头顶,顺着他的短发摸了摸。
这一刹那。
余城仿佛得救了似的,下巴枕在她的腿上缓慢摩擦,从胸腔里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低哑着声音,接着说。
“温如昀的精神,就是在那时候出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