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琪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宜妃,便掠过目光不再理会她。本以为宜妃站一下就会走,可她迟迟未离去,那句话之后,不知是要说给杏儿听还是刻意对岚琪讲,竟絮絮叨叨地说:“从前你在翊坤宫,不是简简单单来的,我虽然对你不好,大家也算两清了。温恪在我那里,我可从没有虐待过她,不论如何对你的女儿,我是尽心了的。你倒是命好,这就要去了,再也不用搅和在这里受罪。”
岚琪这才又抬起目光看宜妃,见她拿帕子掩了掩鼻尖,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依旧对着杏儿说:“从前你很疼十一,可是他没了的时候,你都没来看一眼,我伤心得死去活来,翊坤宫里冷冷清清连真心来安慰我的人也没有。我就想你若是还在那里,至少会说几句真心话,回过头,我在紫禁城里呆了二十几年,竟然什么都没挣下。”
“我这就要四十岁了,可还是糊里糊涂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我寻思到底是我太蠢还是日子真的不好过,总是没个答案。”宜妃沉沉一叹,望着根本没有反应的人,苦涩地一笑,“往后还是这么过吧,想争一口气了就别犹豫,不管是不是我的,我想要了就不会客气,反正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活法儿。我想要的不属于我,我只能去争一争了。”
岚琪心下一沉,不知怎么,宜妃说到这句,她反而安心了。若是宜妃借此机会来与自己示好,往后要多多亲近,反而成了她的麻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宜妃不是坏人,可她有选择交友的权利,她不想和宜妃多往来。
至于宜妃跑来说这一通话是什么心思,估摸着宜妃自己都没弄明白,她到如今还是那样率性而为,不能用寻常人的行为来理解她。岚琪正自己想着时,忽听宜妃尖叫了一声,一眼望过去,果然床榻上的人再次抽搐吐血,宜妃吓得连连后退,最后竟直接就跑开,外头的人说娘娘去找公主回来,但她一去就没再见踪影。
这边厢,宫女太监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岚瑛陪着姐姐坐等她们收拾干净,再到床榻边看,只见杏儿微微睁开双眼,眼底仿佛游荡着最后一丝生息,岚琪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当记忆飘回十几年前的瀛台,那个被恶毒宫女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的眼底,也曾经有这样的光景,可是那时候她能看到求生的渴望,这一刻,为什么有一种她要安然离去的悲伤?
“姐姐,环春说四阿哥在给皇上办差,这会儿找不见人,今天大概要再晚些进来。”岚瑛听了环春的话来转达,又提醒道,“小雨病得沉重,不肯吃药一心一意要随着她家主子去,您看怎么办才好,是不是不管了?”
岚琪摇头,吩咐妹妹:“你把敦恪公主带去给她,若还不能清醒坚强,那就没法子了,她们自有她们的气性。”
岚瑛答应下,要走时一些话到嘴边想对姐姐说,可看到姐姐沉重的神情,还是咽下了,她这个局外人是不该太多嘴,很多事往往看着别人觉得容易,只不过因为没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屋子里很快静下来,杏儿依旧微微睁着双眼,仿佛有意识又仿佛魂魄早就散在云端外,岚琪望着她的面颊,虽然折磨了两日,还留一张姣好未脱形的面容,只是苍白无血色。
岚琪起身走到她的镜台前,将粉盒胭脂拿在手里,再坐回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扑在她的脸上。
胭脂红在脸上散开,仿佛有了生命气息的红润,杏儿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怜,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岚琪放下手里的东西时,她的双眸好像完全睁开,岚琪看到她眼珠子在动,不禁说:“这下就好看了,温恪姐妹俩那么漂亮,都是随了你。”
但是说这样的话,不会有什么反应,顶多在她眼中闪过几道光芒,也许她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悬着的那口气,可能是有她未完成的心愿。
“杏儿,皇上已经晋封你为嫔,是这延禧宫的主位,往后人家都要喊你娘娘了。”岚琪含笑说,“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就在嫔位,我一直记得你说,进宫时正好杏花儿开了,就给你起了名字叫杏儿。”
“当年我留给你一对翡翠耳珰,让你被诬陷偷盗挨了打,后来把你带进宫,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你在翊坤宫那样辛苦也咬牙挺过来,到底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付出?”一语罢,岚琪泪如雨下,“我去请皇上来,好不好?”
却是这一瞬,原本只是岚琪握着杏儿的手,此刻杏儿仿佛穷尽所有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岚琪的手,她的指甲几乎陷入自己的掌心,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握住了自己,甚至岚琪想要抽回手时,她也拽着不放。
“你是高兴,你也想皇上来是不是?”岚琪问,可紧紧抓着的手依旧不松开,她禁不住再问,“那我不去请了?”
这一声话音落,掌心的力气才消失,刚刚几乎就要再次抽搐的身体终于安稳下来,杏儿的面容再次恢复了宁静,可是看在岚琪的眼中,她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四阿哥进宫时,夕阳已经从西方天际散去,他带着一身疲倦来,先到母亲的面前,岚琪问他从哪儿来的,胤禛满面憔悴地说:“儿臣给皇阿玛办差去了,在乾清宫复了命过来。”
岚琪问:“皇阿玛怎么样?”
儿子面无表情地回答:“皇阿玛一切安好,只是看起来有些累,就是额娘您现在这样。”
岚琪不以为意,又问:“去看过胤祥了吗?”
胤禛摇头说:“给额娘请安后,就要过去。”
岚琪便道:“胤祥昏睡着,太医说他是累极了,你不必急着去看他。”
四阿哥则说:“环春说额娘急着要我进宫来照顾十三。”
岚琪吃力地扯出几分笑容,温和地对儿子道:“帮额娘做件事可好?”见儿子迷茫,她慢慢地说,“你再去一趟乾清宫,告诉皇阿玛,就说敏娘娘快不行了,为了胤祥将来不被人轻视,求皇阿玛来送他生母最后一程。”
胤禛立时就答应下,可是母亲却又嘱咐:“这是你的意思,不是额娘的意思,你懂吗?”她再三道,“不要让皇阿玛知道,是额娘拜托你这样做,就当是你为了弟弟考虑。你放心,额娘不是要你这么做去向你阿玛表白手足之情,只是体谅我的心情,儿子,能答应吗?”
虽然四阿哥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体谅母亲什么心情,可母亲既然这样说,做儿子的没有不点头的道理,连声答应后,转身往乾清宫去。儿子跑开,岚琪起身再到床榻边来看了眼杏儿,什么话也没说,就转往胤祥的屋子去,将孩子从昏睡中唤醒,而胤祥一醒,果然就急着要奔去亲娘的身边。
当圣驾在延禧宫停下,岚琪已在宫门前守候,两人目光相接,玄烨走到她身边问:“胤禛求我来,是不是快不行了?”
岚琪点头不语,安静地跟在玄烨身后,进门床榻边十三阿哥深深埋脸在被褥间,不哭也不闹,被父亲摸了脑袋时,还唬了一跳。
胤祥见到皇阿玛才略有些崩溃,但玄烨却拍拍他的肩膀道:“该对你额娘说,从今往后你会好好活着,两个妹妹你会替她照顾,这才是你该说的话。”
他们父子俩说话,岚琪的目光则停在杏儿的脸上,她的眼角有泪痕,眼泪正不断地往下淌,没有方才紧紧抓着自己时的激动,那样安详而宁静,仿佛在仔细聆听父子间的对话,岚琪的咽喉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可心里却敞亮了。
半晌,岚琪终于开口说:“臣妾去把敦恪带来,温恪那孩子宜妃带她来过了,可是孩子不肯见,臣妾想,就别强迫她了。”
玄烨颔首:“你看着办就好。”
岚琪转身便要去找敦恪,走到门前时听见皇帝在对儿子说:“阿玛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事,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有多少出息,你们兄弟之间本来没什么尊卑差别……”
听着这些话离开,后半程父子俩说什么,她都没听见。等带来伤心欲绝的敦恪,小姑娘不如哥哥那样会克制情绪,一进门就嚎啕大哭,玄烨抱着女儿与她说说话,不知不觉这样熬过了子夜,梁公公来提醒了好几次时辰,毕竟皇帝明日还要早朝。
皇帝来的突然,乾清宫还有些事搁着没处理,子夜过后不久,便决定回去,十三阿哥说要送皇阿玛,岚琪就没跟出门。
再次坐到杏儿身边,岚琪微微笑着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轻声说:“之前给你扑了胭脂,皇上没看到你憔悴的模样,杏儿你很漂亮。”她将手与杏儿的掌心相触,含泪道,“下辈子,咱们做亲姐妹可好?”
榻上的人,用最后的力气握住了她的手指,但力气很快就消失,眼看着两只手要松开,岚琪握住杏儿的手再次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彼此的手上,她泪眼相望,道:“孩子们有我在,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