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滴狠狠砸在断壁残垣上,渐渐汇聚成一道河流,将原本落满了尘埃的石板洗刷的干干净净。
慕容珂站在雨中,疾步如飞,身后的老太监急急地跟上,手中还撑着一把油纸伞,努力地想要为慕容珂遮挡这狂风暴雨。
可前面的人却丝毫不领情,步履匆匆,好似在追赶什么一般。
直到一抹红衣映入眼帘,慕容珂奔走的步伐猛地顿住。
那人红衣艳艳,仍旧是一双吊梢凤眼,却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有的,只是孤独而绝望的倔强。
“符……锦……”
慕容珂一字一字的念出她的名字,拢在袖中的双手不由得攥紧成拳。
“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他恶狠狠地盯着符锦,好似只要是这般望着,就能将她看透一般。
可惜他望了那许多年,又梦了那许多年,却始终不曾看透。
符锦的凤眸完成一轮月牙,竟是释然的笑了。
她爱了那许多年,又恨了那些许的年头,最后还背负着悔恨和内疚处心积虑的谋划了这么久,直到见到他黄袍加身的这一刻……
终是,能够释然了。
“慕容珂,我同我父皇当年从你身边夺取的,如今,我都还给你。”
“你说什么?”
慕容珂径自冲到她的面前,倾盆大雨淋湿了她乌黑如缎的秀发,全部粘连在一起很是狼狈,让他不由得想起他们大婚的那一日。
也是这般瓢泼的雨,也是这般失魂落魄的人。
那一日他的胞姐惨死,他用剑割断了大红的喜帐,拂袖挥落了满屋的红烛。
她当时跪在雨里,恳求他听自己的解释。
她说:“慕容珂,我没有杀她,你信我么?”
他冷笑:“有区别么?”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如果不是因为相思扣,慕容琋怎么会爱苻坚如痴,最终红颜薄命,香消玉殒。
于是她再没有了挣扎,站直了身子,失魂落魄的走出了那原本属于她的王府。
再后来廖然无法忍受她对自己的纵容,便想要那般羞辱于他,被他找到了机会杀死,他们二人之间的仇怨更深了一层,便是连相见也不曾。
直到秦国被灭,她竟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使用非常手段将他带到了燕地,而后又辗转将他送去了大晋。
慕容珂恨,恨自己这一生都被这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面对慕容珂此时凛冽的目光,符锦却没有半分慌乱,而是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渐渐从废墟中走出。
“你阿姊当年死后,我父皇将她葬在了牡丹园里。”符锦语气很轻,轻的仿佛是叹息。
“她这一生恨透了我父皇,就连死也栽赃给我这个父皇最心爱的女儿,只为了报复。”
说到这里,符锦突然大笑出声。
“她临死前对我说,我这一生,都将会求而不得,果真是应验了,呵呵……”
在她那有些凄然的笑声中,女子已经渐渐走近,油纸伞抬起,露出她眉目如画的容颜。
“阿姊?!”
慕容珂惊讶的望着那女人,竟是同慕容琋一模一样的容颜。
“阿珂!”女人兴奋地叫了一声,疾冲过来将慕容珂狠狠的抱住。
慕容珂却是面色凝重,并不见半分的欢喜,只是盯着符锦道:“这又是你制出来的傀儡?!”
“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家公主为了做这个花费了多少心血!你那个蠢姐姐临死前自毁容颜,我家公主为了恢复原貌甚至割皮补救,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最后却只换来你这样一句质问?!”
一个少女纤细的声音划破了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原来不知何时晴芸已经追了上来。
“花费心血又如何,终不过是个傀儡罢了!”慕容珂冷笑,却见到慕容琋的表情大变,难过道:“阿珂,你怎么这样说?还有,这位姑娘是谁?”
慕容珂一愣,傀儡也有自己的意识么?
见到他的讶然,符锦的笑容更大,只是却带了点点苦涩之意。
她说:“慕容珂,这傀儡也是靠凝聚死人魂魄而成,你这阿姊我费尽心思,也只求来了三魂六魄,还有一魄不全,也恰好承载了同我父皇那些年的孽债,如今的她,没了那段记忆,反倒解脱。”
果不其然,她话音一落,慕容琋便道:“阿珂,我们家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父王和母妃呢……”
慕容珂却没有心思回答她,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符锦。
“你做的傀儡自然会听你的吩咐,她装成这副样子,定是受你指使。”
“呵……”符锦似乎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她笑的不由得弯下腰咳嗽起来,只觉得胸腔闷的生疼。
“慕容珂,此生你都不会信我,罢了,是与不是,你自己去体会吧,我们如今,便再不相欠。”
语毕,她看向晴芸,只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走吧。”
那潋滟的红衣,便在如雾般的大雨中远去。
那一瞬间,慕容珂只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似乎正在要失去,可是就在他将要迈出步子的时候,手腕却被抓住。
回眸,阿姊那多年未见的容颜正盈满了泪水。
她说:“阿珂,我们没有家了是么?”
慕容珂顿时觉得心也似被这滂沱的大雨淋的透湿,寒凉入骨。
离开中山王府遗址的主仆二人来到了芳华斋。
店小二见到红色的人影立刻上前,恭敬地作揖道:“主子,一切准备齐全。”
晴芸在旁边却已是哭成了泪人。
“殿下……”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敢再称呼她一声殿下,可如今却怕再不喊出口,便再没有机会了。
符锦安慰般地朝她笑了笑,抹掉唇畔不知何时溢出的鲜血,徐徐开口:“晴芸,我记得当年,你很是爱慕师父。”
晴芸的眼睛更红,眼泪也流的更凶,她猛地跪在地上,恳求道:“殿下再想想吧,若是公子知道了,他也会伤心的!他必定不会想要您这般换回他的!我们慢慢等,琋妃的魂魄,您不是慢慢的聚回来了么?”
符锦却是坚决的摇了摇头:“晴芸,我已是油尽灯枯,再等不了。至于师傅会不会伤心……”她难得调皮的眨了眨眼,如同当年私底下做了错事怕被师父捉到那般。
“他不会伤心的,到时他无欲无求,无爱无恨,定然,不会伤心的!”
符锦肯定的说,又用力握了握拳头,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只有这个法子,能够速战速决,抵销她所有的罪孽,不留后患。
符锦狠狠地甩开被晴芸扯住的衣摆,走向那大堂中娇艳欲滴的大红牡丹。
“殿下!”
晴芸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却只能眼睁睁的望着那倔强的红影消失在墙壁间的暗门之中。
暗门后还有一个昏沉沉的密室,此时此刻,密室中央的石床之上,正躺着一个青色的人影。
符锦疾步走向石床,看着床上那人紧闭的眉眼,第一次流露出了脆弱和委屈。
她说:“师父,你走的这些年,小锦儿过的并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撩开自己的衣袍,只见那原本光洁如瓷的肌肤此刻已是刀痕遍布,伤痕累累。
“怪不得你当年死活不肯传给我这傀儡之术。”符锦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药丸,仰头含入。
“师父,他们说这回生丹很是奇效,受了再重的伤,也能撑过来,徒弟不孝,从来都好奇这些邪门歪道,如今你就再纵容我一回,让我试试。若是成了,你醒过来再来笑话我,若是不成,我便下去陪您!”
符锦一边说着一边含糊的将丹药吞下,又从怀中掏出一柄锋利的短匕。
寒芒闪过,那锋利的刀尖已经移到了胸膛之前。
“师父……”符锦又如以往那般在廖然耳边碎碎的叨念。
“徒弟如今算是明白了为何这世上凡是用了傀儡之术的偃师都会不得好死,你说他们是不是也都是如我这一般,禁不住起死回生的诱惑?”
她说完这一句,握着匕首的手狠狠刺入,鲜血喷薄而出,她却没有停止而是用力插入,直到将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挖了出来。
或许是那回生丹真的起了效用,符锦竟并未感觉到半点疼痛,只是颤抖着双手将心脏放在那青衣人的胸膛,然后如以往那般拿起缝制傀儡的丝线,将他胸膛处的伤口的一点点缝合。
“师……父,徒儿……伤口缝的太丑,你……别嫌弃。”
符锦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视线却渐渐变得模糊,呼吸也渐渐消失,她终是顶不住那双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了双眸。
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间,她只想着。
“师父,徒儿到底还是舍不得杀了他替你报仇,那便用自个儿,替你偿命吧……”
鲜血淌满了石床,而石床上的人也似有感应一般的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