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呆了呆,正要往里冲,却听见帐篷内传来凄厉的哭声。
是茱莉亚!
也顾不上康熙还在这儿,几个阿哥慌忙奔过去,帐篷的拉链被拉开,只见仪器砸落在地上,电线散落,塑料薄膜上,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
歪倒的手术台上,老陆的头部被打开,血红一片,鲜血在地上流淌成小溪,茱莉亚正伏在他身上痛哭。
无菌手术室因为被拉扯,破了个大口子,胤禛也顾不得那许多,赶紧冲上去抱住茱莉亚,安德烈则将跌在地上的红龙扶起来,十阿哥和九阿哥又从翻倒的沉重仪器后面,把被压住的阿银拉起来……
场面,惨不忍睹!
康熙立在一旁,惊愕无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他震惊得甚至忘了发问。
几个阿哥眼下也实在顾不上他,胤禛扶着茱莉亚,九阿哥他们扶着红龙和阿银,几个人跌跌撞撞从手术室出来,每个人都是一脸一身的血,再加上吓得坐在地上、金发都被血染红大片的斯杰潘,眼前这情景,狼藉得无法形容……
“老陆的头部,被装了……装了微型炸弹。”茱莉亚一边哭,一边说,“红龙的手术刀一碰,它就……就炸了!”
胤禛他们这才明白过来,他抱着茱莉亚,双眼都红了!
九阿哥气得发狂,他抓过手术刀,一下戳在地上:“混蛋!混蛋!我他妈要把俞谨五马分尸!”
斯杰潘哽咽道:“一开始我们都没看出那是炸弹,它只有黄豆那么大,我还以为是普通的监视仪器……”
安德烈喘了口气,弯腰,拾起刚才崩落在地上的一个黑色金属片。
“炸弹上也带着跟踪仪器呢,看,这是碎片。如果不打开老陆的头部,我们就永远都发现不了这玩意儿。可是只要一碰,这东西就会爆炸——俞谨这陷阱,做绝了。”
红龙拿药棉擦着头上淋漓的血,他摇摇头:“太他妈缺德了!俞谨这小子,断子绝孙的坏!妈的,力气全白费了!”
他们一伙人在这儿自说自话,满腔悲愤又哭又骂,全然忘记了康熙还站在一边儿。
终于,斯杰潘颤巍巍伸出手,指着康熙道:“胤禟,他是谁?”
直至此时,安德烈和红龙他们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人!
红龙目瞪口呆望着康熙,最终,目光落在老人那颇有威仪的脸上。
万籁俱寂!
茱莉亚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慌忙过去双膝跪下。
“万岁爷……”
想说什么,却已经哽住,茱莉亚只是落泪不止。
这下,红龙他们都慌了,呆了两秒之后,他和阿银也学着茱莉亚的样子,噗通跪了下来:“草民叩见万岁爷!”
连安德烈都跪下了。
唯有斯杰潘,还傻不愣登坐在地上,他望了望九阿哥,又望了望康熙:“……胤禟,他就是你爸爸?”
九阿哥简直要给他跪了!
“傻子!还发什么呆!”九阿哥恨得揪他的耳朵,“赶紧跪啊!跪下来啊!”
斯杰潘这才爬着跪下来:“……皇、皇帝陛下,中午好!我叫斯杰潘!”
那些跪着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都趴地上了!
康熙愕然盯着红龙他们:“你们……”
发电机太吵,马上把皇帝的声音给淹没了,红龙心里陡然一慌,赶紧扑上去先把发电机关掉,又咧了咧嘴,尴尬道:“……柴油机都、都这样,声儿有点大。”
……也不知道是解释给谁听的。
好半天,才又听见康熙的声音:“老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胤禛匍匐上前,他想开口,但一时哽住,两行泪落了下来。
康熙定了定神,他现在也看出来了,此刻逼着儿子说出真相,胤禛也说不明白,他再问下去也是枉然。
“把这些都收拾了。”他冷冷道,“待会儿,进宫来和朕说清楚!”
胤禛哽咽道:“嗻。”
康熙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停住。
“韦氏的义父,没救过来,是么?”
胤禛忍着泪,低声道:“是。”
康熙背对着他们,他仰头看看天,无声叹了口气:“好好安葬了吧。”
康熙走了,胤禛这才强打起精神来,命奴仆收拾烂摊子,又叫人去买棺材。
大家一身是血,都得清洗干净,又要重新换衣服。
安德烈担心得很,他问胤禛:“被你皇阿玛发现了,等会儿你进宫,怎么和他说呢?”
胤禛说,不要紧,他只捡能说的说。
“他亲眼看见了,我们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胤禛哑声道,“想来,他也不会过分为难我。”
果然,下午入了宫,胤禛见了康熙,康熙的神色倒不像是要为难他的样子,只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胤禛便说,几个洋人是他请来的西医,红龙和阿银,则是自小跟随葡萄牙水手生活在船上的汉人,因为常年生活在海外,生活习俗形同洋人,所以并不知道中土的礼仪。
康熙沉吟,他看见了红龙和阿银的头发,那是短得如同僧侣的短发,和那些明朝遗老的发型并不一样,服饰也短得奇怪,并非旧明士子穿的衣服。而且他们见了自己就跪,毫无抵触,所以应该不是反清人士。
“那么,韦氏的义父究竟是怎么回事?”康熙又问,“朕听你们几个那儿嚷嚷说什么爆炸,那又是怎么回事?”
胤禛只得说,老陆的头部,确实被人塞进去了爆炸物,他们这场手术,就是为了取出这东西,结果手术失败了……
康熙十分震撼:“火药怎么能塞进脑子里去的?”
胤禛实在答不上来,只好说,他也不知道。
“正是想请这些西医取出来探查一番,没成想爆炸物突然爆炸,老陆的命也没救过来。”
“到底是何方恶人,做的这等歹毒之事?”
胤禛沉默不语。
康熙心里明白了,儿子是知道的,知道却不肯告诉自己。
他再问,也是白搭。
既然儿子基本上没说谎,他们确实是在救人,所以康熙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好发火的。
再说,茱莉亚的义父死了,毕竟是丧事,死者为大。
只是他对于胤禛跳起来拦住自己,不准打开帐篷一事,仍旧耿耿于怀。
“朕看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康熙哼了一声,“就算是在救人,打开帐篷让朕瞧上一眼,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胤禛跪在地上不出声,心想,你懂个屁!
见他这样,康熙也懒得再为难他,挥挥手,打发了胤禛。
出宫回府的轿子里,胤禛依然在难过,他没想到老陆竟然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他一心想救老陆于水火中,想报答恩情,却每每都只能落得满心的遗憾。
老陆死后,安德烈检查了仪器,他告诉胤禛他们,那条缝隙果然消失了。
“至少可保证半年平安,只可惜这平安是老陆用命换来的。”安德烈说,“我们得争取在这半年内,逃出去。”
老陆被红龙把头部重新缝合,又擦干净身上的血,换了一身“寿衣”,这才妥妥的安葬起来。
请僧尼道士超度亡魂、解冤洗业醮这一套,清朝人虽然熟悉,现代人和几个西洋人都接受不了,眼下再搞这些未免荒唐,而且花架子做给谁看呢?于是大操大办的葬礼就免了,胤禛只命高无庸找了上好的棺材板,又找了块好地,规规矩矩把老陆安葬了。
……却没想到,老陆一个现代军人,终其一生,最后竟然安葬在大清的土地上。
这期间,胤禛又让茱莉亚先在王府住两天,他已经和康熙说了,办丧事需要时间。
事情收尾,胤禛找了红龙,和他说,他听九阿哥说了,红龙还没收医疗费。
“不管结果如何,请医生看病是该给钱的。”胤禛说,“这钱我来出,你开价就好。”
岂料,红龙笑着摆摆手。
“钱就免了。一来,手术失败,我也有自责。二来,九爷还有一笔资金留在现代社会,他说他也懒得过去取了,就让我去取来当诊费。三来,其实我心里另有请求。”
胤禛问,是什么请求。
“安德烈告诉我,过来至少得一个月,才能再返回现代社会,我想着,反正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四爷能不能给我找个官儿当?”
胤禛愣住了:“你想当官?”
红龙点头:“我想在古代当官,一直有这个愿望,觉得挺好玩的。反正我也不是来搜刮百姓的,也不是来冒充青天大老爷的。我就为了玩儿。”
胤禛想想:“这要求倒是不难办到,那么,你想当多大的官儿?”
“上紫禁城见皇上的那种就算了,我可没那胆子。不拘是什么官儿,芝麻小官儿也行,只要让我去看看民间的生活就可以。”
正好手头有个空缺,于是胤禛就给他在京畿附近弄了个县令,又给准备了两个能干的师爷,还有几个贴身仆役,帮着红龙熟悉大清的生活。
这么着,红龙就带着阿银走马上任了。
然而,在红龙临走之前,安德烈却单独找到了他。
“有事,想问问你。”
安德烈的态度有些冷淡,红龙一笑,请他坐下,他悠然地泡上了茶,然后捧到安德烈面前。
“我多少猜到,你是为了什么来找我了。”
安德烈也不接那杯茶,他看着他,点点头:“好。既然如此我也不隐瞒了,红龙,你是不是在动刀之前就已经察觉到,老陆头部的那个黑东西是微型炸弹了?”
红龙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他点点头:“对。”
安德烈一时间,满脸的失望。
“当时打开他的头部,我看见你表情不自然,刀在手里犹豫了好几秒,斯杰潘催促你两次,你都拿不定主意……为什么?明知道是炸弹,你为什么还要去碰它!”
“安德烈,你是在怪我杀了老陆?”
“我只是在想,你应该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没有什么更好的处理办法。”红龙摇摇头,“我知道,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不动一刀,再给老陆把头部缝合好,最后告诉大家,你不能取出炸弹,不然老陆会死。”
“可你亲手导致了老陆的死亡!”
“炸弹不是我装的,请注意这一点,安德烈,如果不动一刀,就这么原样缝合,跟踪系统就得永远留在老陆的头部。半年之后,你们逃离清朝,仍旧会带上他,也就是说,你们到哪儿都得背着这个活动监视器,而且出于道德原则,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提出扔掉他。这么一来,只要老陆不能自然死亡,俞谨的阴影将会跟随你们一辈子。”
“于是,你选择让炸弹爆炸?”安德烈冷冷道,“多谢你的好心。”
“不如说,你们该感谢我的狠心。”红龙微微一笑,“九爷冒着生死危险来找我,请我做手术,四爷顶着康熙的压力保证我完成手术,这些都是代价。我不能把一个毫无改善的状况,原样留给他们,那有违我做人的原则。我知道老陆的死让你们很难过,但我想如果他地下有知,一定会感谢我结束了他‘人形监视器’的生命。你也替老陆想想吧。像这样半死不活的被人利用,他受得了么?”
安德烈愤怒地站起身:“你是个无良医生!”
红龙毫不愧疚地点点头:“对,我确实是个无良医生,老陆的死亡,确实是我亲手导致。但我不觉得有罪——无原则的善良,才是真正的罪孽。”
“你不是上帝,红龙,病人的生死,不该由你来决定。”
“那么该由谁来决定?大家投票么?”红龙毫不畏惧地盯着他,“安德烈,四爷他们未来的人生,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如果你只是一味的善良不忍,最后会害了他们的——你明知道雍王府里的那个东西有多冷血多残暴,你却不肯提醒四爷,只因为你不肯伤害他们的父子深情。难道父子深情比一家大小的性命还重要?就你这种善良,我还真是理解不了呢。”
安德烈站起身来。
“我不会无原则的善良,我知道世上有些事情必须得去做,但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上帝,可以替人家决定生死存亡。”他说完,转身走到门口,“红龙,有些事情你不理解,是因为你不愿意真正去考虑他人的情感。人并非是光靠着‘利益最大化’而活着的。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就妄图当上帝的人,那是俞谨。在这一点上,你和他其实是同类。”
然后,安德烈头也不回的走了。
红龙捧着冷了的茶,他怔怔想着安德烈最后的那句话,不由怅然。
阿银慢慢走过来,他瞧了瞧红龙。
“被那小子骂了?”他问。
红龙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什么,道不同不相与谋。”
阿银点了点头:“如果你是安德烈,确实不会弄成他这个样子,更不会脱离伊斯特兰德家族,导致孤军作战。”
“阿银,这世上总得有一些理想主义者存在的。”红龙笑道,“如果大家全都像我这样,那这个世界也太黑暗了。”
阿银却笑起来:“如果都像先生这样,还没什么,如果都像斯杰潘那样,那这个世界才真正可怕呢!”
红龙点点头:“你提醒我了,据说,斯杰潘再回不去了?”
“好像是这样。”
“嗯,既然如此,有些事情我就得告诉他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