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回来找我报仇了。
金戈铁马一路南下,直取京都。
踏破皇城那日,兵士们口口传喝:
「擒七公主者,赏金万两!」
他们「擒」不住我的。
七公主我啊,早就死了。
1
他们都说谢辞回来找我报仇了。
怎么可能呢?
谢辞是我的驸马。
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是相爱了。
可好像是真的。
我听见那些铁甲银盔的兵士高声传喝:
「擒七公主者,赏金万两!」
看见谢辞沾血的脸颊冷硬如铁:
「若有反抗,就地诛杀。」
我的谢辞,要杀我。
我心口一阵刺痛。
2
可我,早就死了啊。
我已经死去六年了。
大概是死的时间太久,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了。
但我还记得我是王朝最受宠爱的七公主。
记得谢辞是王朝第一世家的嫡公子。
我们成亲的那夜,灯火长明。
举国欢庆。
「陛下,李琰已认罪,请陛下发落!」
哦,这个我知道。
李琰是我的太子哥哥。
我的父皇一年前驾崩,之后太子哥哥继位。
可他做太子的时候就是个浑不懔的。
做了皇帝后,不到一年的时间,民怨沸腾。
谢辞杀入都城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阻碍。
甚至百姓们夹道欢迎,期待已久。
谢辞已经黄袍加身,正坐在书案前。
我凑上前去。
六年不见,他其实没有太大变化。
皮肤黝黑了一些,眉眼凌厉了一些。
只浑身上下的杀伐之气,与从前大为不同。
「他招了?」谢辞甩下手中的折子,唇角一撇,「李容嫣的下落。」
李容嫣。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是我的名字。
从小只有人喊我「七公主」「殿下」,没有人直呼我的名讳。
更何况谢辞,从来都亲昵地唤我「」。
我突然就有些生气。
「我死啦!早就死啦!」叉着腰在他耳边大吼,「你是笨蛋吗谢辞!」
「我看你才是笨蛋。」
蹲坐在台阶上的小不点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又忘了?」
3
都说皇城冤魂多。
我记得小时候和谢辞玩捉迷藏,我打定主意不要他赢。
在冷宫一个旮旯里藏了一整晚。
谢辞找到我的时候,气急败坏: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孤魂野鬼,你就不怕被他们吃了!」
他骗我。
我都变成孤魂野鬼了,也没见着什么同类。
除了这个小不点。
「我都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你怎么还记不住?!」
小不点年纪不大,脾气挺大。
皱着眉头控诉。
我一下子想起来。
七公主李容嫣,在谢氏全族伏诛后,改嫁王朝国师祁怀晟。
从此陛下爱之,国师宠之。
七公主蹙一蹙眉,收百姓赋税万千,博美人一笑。
七公主流一滴泪,广修摘星楼,哄娇妻展颜。
七公主骄奢淫逸,臭名昭著。
人人得而诛之。
「胡说!那根本不是我!」
每每我都要反驳,「我早死了!」
小不点点头:「是是是,不是你,是替身。」
可惜这件事,除了我和小不点,好像就没人知道。
跪在下面的官员回道:
「李琰也称七公主早随国师逃逸,并不知其下落。」
谢辞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去。
那官员竟然有些发抖,一个劲磕头:
「微臣等人正在全力追捕,不日定将罪臣带到陛下面前!」
快快快。
将那人和那假公主捉回来,快些还我清白。
我急得在殿中飘了两圈。
谢辞倒是又沉静下来,摆摆手,那人退下了。
安静不过须臾,殿中一大臣又上前作揖:
「陛下,江山已定,当务之急,稳前朝,安后宫。
「请陛下,册立皇后,广封后宫!」
4
我飘出去了。
其实很正常。
王朝腐朽,谢辞起兵一年,好不容易江山初定。
封荫后宫,其实也是封赏那些和他出生入死的功臣。
「你不是说你的驸马最爱你,不逛花楼不纳妾,最忠贞了?」
我拍了一把小不点的脑袋:
「小屁孩!你懂什么?」
既为君王,社稷为重。
怎能像寻常男子那样要求他?
我啊,最是识大体。
才不会难过呢。
我飘回了自己的芳华殿。
这些年为了维持我还活着的假象,芳华殿一直保持原样。
我喜欢那里。
那里有母后亲手为我制的香包,有父皇还清醒时赏我的弯弓。
还有许许多多我和谢辞的回忆。
我们一起画的画儿,一起种的桃树,一起养的小乌龟。
不过晚上,我还是去找谢辞了。
生前我就听人说过,生魂死而不散,是因为心中有执念。
我唯一的执念,应该就是谢辞了吧。
多看看他,说不定我就能转生了。
而且,晚上我的能量会强一些。
我故意在他书桌前晃来晃去,闹得他的烛火一明一暗。
谢辞有些困惑地盯着烛火看了片刻,然后起身。
去关窗。
我「噗嗤」笑起来。
待他回来,我又贴着他看。
今晚特地撇开了小不点,不用不好意思。
只是这么一看,发现他脸颊处好像有过一块疤。
心头莫名针扎似的。
下意识伸手去摸,谢辞突然面色一凛:「谁?」
「是我啊。」殿门被推开。
5
宋芙清。
我生前最好的闺中密友。
死后我一直被困在皇宫,有好多年没见她了。
我开心地飘到她跟前:「芙芙清清!」
可惜她听不见,直接穿过了我。
我回头,愣住。
宋芙清直接坐在了谢辞的桌案上。
从前,我也常常坐在那里,拦着谢辞,不许他看书。
要他看我。
「阿辞,封后大典不必如此繁琐。」
她两手撑着桌案,满眼都是谢辞。
「爹爹的意思,一切从简,尽快……尽快便好。」
宋芙清红着两颊。
我几乎逃似的飘离了勤政殿。
6
「皇后当然非宋姑娘莫属了!
「你没瞧见?还未成婚呢,陛下已经为宋姑娘安排了宫殿,感情非同寻常。
「听说啊,听说,你别同别人说。
「听说陛下当年被那位折磨得不成人样,贬为奴籍,流放北境。
「多亏宋姑娘暗中送的银子和伤药。
「就连陛下起兵的兵符,都是宋姑娘冒死从国师那儿偷的呢!」
真是倒霉。
不想回芳华殿,竟听了两个宫女嚼舌根。
我吸了吸鼻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魂魄还会想哭。
公主,你可真没出息。
而且,一点都不大度。
谢辞迟早要立后,立别人就是社稷为重,立宋芙清,你就难过啦?
一个是最爱的人,一个是最好的朋友。
你都死了,他们在一起,不是挺好吗?!
「李、容、嫣!」
一股阴风吹来,「你敢丢下我一个人!!!」
「嘶,怎么突然这么冷。」
「快走快走。」
我抬头,就见小不点皱着张包子脸,怒气冲冲。
我心虚地舔舔唇。
「是不是姓谢的回来,你就不要我了???」
我顾左右而言他:「诶?我发现你生气的样子,很像谢辞诶。」
「谢辞谢辞,他都要娶别人了你还满脑子谢辞!」
小不点的眼睛居然红了。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
又或者,是不记得了。
但这些年,就这么个孩子陪着我。
我朝他张开双臂:「好了嘛,来抱抱。」
小不点偃旗息鼓,乖巧地往我怀里钻。
我抱着他,哄他睡觉。
不远处,天快亮了。
7
新朝替旧朝,皇宫里渐渐恢复秩序。
也渐渐热闹起来。
我没再去看谢辞。
和从前一样,带着小不点在芳华殿。
教他识字,读书。
偶尔听到宫人们嘴碎,皇后果然是宋芙清,哪个妃子是哪个大臣家的。
新人入宫,后宫要翻新。
这天我睡得正沉,外面传来不小的动静。
「不许动!谁都不许动!」
小不点在怒吼。
我飘出去一看。
芳华殿外围满了宫人,有人架着木梯要拆「芳华殿」的匾额。
上去两个,手还没碰到匾额,一阵阴风,梯子倒了,人也摔了。
再上去两个,依旧如此。
我叹口气。
小不点的脾气惯来不好,能量又比我大。
「小不点。」
我喊他,他马上奔到我怀里:「他们要拆这里,他们要拆这里!」
「乖,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小不点慢慢变得透明。
我也打算离开,可在场的宫人各个面无人色,不敢再动了。
「发生何事?」
谢辞居然带着宋芙清来了。
这还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来芳华殿。
我身形顿住,望着他。
他扫了一眼与多年前一无二致的芳华殿,脸色有些难看。
宫人们跪了一地,马上有人回禀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
「荒谬。」谢辞冷声,「拆,朕倒要看看!」
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动。
「陛下……」半晌,有位宫女瑟瑟道,「陛下有所不知,这芳华殿……
「自那年七公主……自那年李容嫣改嫁,就……就一直闹鬼。
「常常有人听见女子和孩提的哭声……」
「放肆!」宋芙清突然大喝,「陛下面前,竟敢说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拖下去!
「陛下。」她又对谢辞柔声道,「不若留着芳华殿。
「虽一次也没回来看过,可这里妥帖无恙,想来还是有些在意的。
「待她回来,看陛下还为她留着这里,定会高兴的。」
谢辞的面色却更加难看。
他扫了一眼儿时我们常常一起玩耍的小池。
又扫一眼那年我们一起种下的桃树。
「烧了。」
他冷冷开口。
8
「不!」
我想要拽谢辞的袖子,却捞了个空。
想要拦住他,他穿过我,径直离开。
不能烧了芳华殿!
你要拆,要改名,要翻新,要怎么都行。
不要烧了它。
那里是我仅剩的一点念想了。
烧了它,我和小不点今后去哪里呢?
我飘在谢辞的桌案前,可任由我怎么喊,怎么哭,他都听不见。
他还发脾气。
他把禁卫军总领传来,尚方宝剑砸在人眼前:
「三日之内找不到李容嫣的人,提头来见!」
你才找不到我!
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你连我的芳华殿都烧了,你连我的影子都休想再看见!
不知道是喊累了,还是哭累了。
我竟然在勤政殿睡着了。
然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9
我是王朝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我一出生,父皇就给我赐了封号「安乐」。
祈愿我一生平安喜乐。
但大家还是喊我「七公主」,与我亲近的,会喊我「」。
我上面有六位姐姐,个个对我宠爱有加。
我还有一位人见人羡的夫君。
我和他一起长大。
他对着旁人最是端方雅正,对着我,却总也没有办法。
我以为我会向父皇祈愿的那样,平安喜乐地过一生。
可没有。
嫁给谢辞那年,父皇开始求长生。
王朝七位公主,只得一位皇子,还是一个扶不上墙的。
父皇被太子哥哥气病三次后,不知为何,信了妖道的话。
他封妖道为国师,杀忠良,害百姓。
倾盆大雨里,我跪在玉阶前,求他放过谢氏一族。
10
「父皇,谢氏对父皇忠心耿耿,求父皇彻查此案!
「那谢辞,父皇,谢辞是儿臣的驸马,您就饶他一命吧!」
我不明白。
短短半年而已,我英明神武的父皇,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他在御伞下望着我笑:
「一个驸马而已。
「,只要父皇在这个位置一天,天下最好的男儿,由你挑。」
我的眼泪混杂在雨水里,抱着他的腿说只要谢辞一人。
「没出息!」
从不舍得打骂我的父皇一脚踹开我。
连天的雨幕里,出现一双锦靴。
祁怀盛蹲在我身前,漆黑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我。
「公主。」
他捏起我的下巴,笑得邪妄。
「求他,不如求我。」
画面一转,是阴暗的地牢。
我光风霁月的谢辞,穿着狼狈的囚衣,被绑在一条长椅上。
我拿着一根细针,在他脸上细致地雕琢。
一个「奴」字。
「出生就在云端的谢氏嫡公子,一朝沦为奴籍,真有趣啊。」
谢辞浑身都是伤,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杀了我吧。」
我扬起鞭子就甩在他身上。
「你谢氏一族都死绝了!连你都死了,还有什么意思?
「夫君,父皇说待你走了,就将我许给国师大人。
「从此我与国师大人,共长生。」
我满意地抚摸那个「奴」字,认真托腮:
「接下来再用什么刑具,好让国师大人开心呢?」
谢辞绝望地闭上眼。
画面再次翻转。
天光未明,我在宫门处,焦急地等待。
终于看到来人,低声轻唤:「芙清,这里!」
宋芙清四下看看,快步过来。
「这是伤药,时日尚短,你让他用上,不会留疤。
「这是一些碎银,流放路上,打发兵卒不要手软。」
我匆忙地将身上的东西掏给宋芙清:
「这是北伐军的军令,北伐军认令不认人,可如今局势,让他先潜伏,等待时机再出手。
「王朝将倾……」
我拽下随身的香囊,眼泪汩汩而下:
「芙清,让他一定要活着。
「我在这里等他。」
哭什么?
哭起来很费力的。
可谢辞烧了我的芳华殿,我真的要成孤魂野鬼了。
我也不知做了多久的梦。
梦境的尽头,是绵延的大火。
将将清醒时,听到有人铿锵禀报:
「陛下!抓到七……李容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