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番颇有些自卑意味的论调,袁一道:“这样说来,我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
这时,士兵好像想到了些什么,道:“不过,话说回来,说到年轻,又不是皇亲国戚,还没什么架子的大人物,还真有一个。”
“谁啊?”
“荣郡王。”
袁一皱眉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架子?你见过他?”
士兵摇摇头:“没有。不是都说,他还是袁将军时,虽然,军纪严明,可特别体恤下属,每天都跟将士在一起吃同样的饭菜,时常还跟他们唠唠家常。这样应该算没架子吧?”
袁一听到这些,许多往事骤然浮现眼前,他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士兵点了点头。
士兵继续道:“可是,他长得够寒碜。”
袁一摸了摸下巴,皱眉道:“长得寒碜?”
“我也没见过他,不过听人说,他长得青面獠牙,蒜鼻凸眼,大嘴竖眉,体壮如牛。他一开口,声音就像雷声,他要是发火,一拳就能打倒一百个壮汉。他扛着大刀,往战场上一站,呲牙咧嘴地冲着敌军吼上一嗓子,敌人都被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他再一挥刀,敌方便溃不成军,只能夹着尾巴鸣金收兵。”
听到士兵的这番描述,袁一苦笑道:“我看荣郡王,这丑绝的相貌,这逆天的战斗力,他哪里是人,分明就是在世钟馗。”
士兵笑道:“这回我俩可想到一块去了。说回正事,若你真想要讨好都尉,可以先从他身边的心腹下手。他的这个心腹事情办得挺顺溜,可贪财好色,爱赌好酒,可谓是五毒俱全,像这样的人,只要肯下点本钱,随随便便就能搞定。”
袁一面露喜色道:“兄弟,这条路指得好。他的心腹是?”
“果毅都尉,卫安。”
袁一点点头:“有了这番提点,日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我欠兄弟一顿好酒,改日兄弟一定要赏脸哦!”
士兵笑了笑:“客气了!到时,一定要跟兄弟喝个痛快。对了,我们聊了这么久,还没互通过姓名。我叫赵虎子,兄弟?”
袁一回答道:“赵兄弟,可以叫我袁一。”
赵虎子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眼,狐疑道:“你也姓袁,不会是荣郡王的”
见赵虎子欲言又止,袁一笑道:“我可跟他不熟。再说,我跟他哪里像亲戚?”
听到这话,赵虎子满脸释然地笑了笑:“也是。你这么俊,他那么”说着,他和袁一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袁一辞别赵虎子后,就往存放典籍文书的后院去了,拿着那块知事的腰牌找到保管典籍的官员,说荣郡王需要折冲府所有的典章制度,奖惩条列和折冲十二府所有官吏的官档。
见袁一虽然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腰牌,却没有带来借用典籍官档的正式公函,官员心里便有些犯嘀咕,他一下子借去了这么重要的典籍和官档,万一他要是弄丢了,或是没还回来,这个责任自己可承担不起。
官员想着,便直言不讳地向袁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见此,袁一将手中的腰牌放到书案上,而后,将其推到官员面前,道:“你有这样的顾虑,我也能理解。都怪我一时疏忽,忘了把郡王交代的公函带来。我把腰牌放你这里,等到明日我把典籍和官档回来时,你再把腰牌给我,如何?”
听到这样的提议,只见留着山羊胡的官员,板着他那张如同教书先生般严肃刻板的脸,上下打量了眼袁一,置疑道:“你真是忘了把公函带来,还是,觉得你是郡王府里的人,来折冲府办点小事,怎么还会需要公函?”
袁一赔着笑脸,可是,这种笑不是浮于表面的应承,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赏:“我真忘了带。明日我来时,一并把公函带来,让你能够交差,你就通融通融嘛!再说,现在郡王成了甩手掌柜,而折冲府的大人们也不管事,这么宽松的环境下,何必那么较真?你就当买个面子给我,让我把事情办好了,等到郡王一高兴,我替你美言几句,岂不是更好?”
说着,袁一把腰牌塞到官员手中,顺便把方才藏在手心的几两银子,也不漏痕迹地塞到了官员手中。
官员见他塞来银子,满脸不悦:“腰牌留下,银子拿走!我看在郡王难得关心政务的份上,今天就给你一个面子,下不为例!记得,明天把公函补给我!”
他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小声嘀咕,又故意让官员听到:“难怪这一把年纪,还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做人也太死心眼,太不懂得变通!如今,世风日下,铁面无私,清廉正直能当饭吃吗?”
官员正要去拿典籍和官档,听到袁一这番阴阳怪气的讽刺,他也不气不恼,只当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往存放典籍的书架中走。过了大约一盏茶时间,官员便把袁一需要的东西全都找来了,他拍了拍放在书案上厚厚的一摞典籍和官档,道:“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袁一点点头,搬起典籍和官档,正要迈开步子,听到官员用告诫的语气道:“刚入官场时,我以为凭借自己的才能,再加上一点好运,就能平步青云。可后来发现,官场没有纯粹的平步青云,当我知道真相后,或者,当我明白游戏规则后,我很失望,也感到心灰意冷。”
官员轻微地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道:“两条路摆在我面前,第一,慢慢熬出头,熬个五年十年混个知县,再熬个七年八年再混个知府,然后,又熬个十年二十年混个知州。这是仕途中最常见的升迁模式,可是人生中有多少个五年十年?当时,我年轻气盛,觉得自己绝对是人中龙凤,怎么可以沦为平庸?所以,我选择了第二条路,利用我自以为是聪明才智,费尽心思地巴结权贵,这个方法很奏效,最后,我还娶到了朝廷重臣的掌上明珠。之后,我扶摇直上,在短短五年,我就升到了户部侍郎。”
说到这儿,官员好像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向这个陌生人,袒露这段既风光,又痛心的往事。因此,他便停了下来。
袁一听得真入神,可官员却突然关上了话匣子,这可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因此,他便故意用话刺激官员:“户部侍郎可是大官,你从一个大官变成小吏,是不是因为贪污受贿,才会被贬?”
官员颇有些激动道:“你少瞎说!我才没有贪污受贿!”
袁一继续问道:“那你贬官是因为?”
官员沉默了片刻,长长吐了口气道:“是因为,我那位身居高位的岳丈犯事倒台,我便受到了牵连。他身边很多亲信,有的被斩首,有的被流放,唯独我,因为在户部任职其间奉公守法,刑部的人查来查去,也没查到半点罪状,所以,我只是被贬官,成了小吏。而且,十年之后,我这个小吏的职位依旧做得稳稳当当的。”
袁一也听出了官员话中颇有些自嘲意味,便道:“所以,你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做人不要投机取巧,做官不要想着平步青云,要脚踏实地,规规矩矩。要把自己当作一剂药材,放到药罐里熬啊熬,熬得苦兮兮,然后,等啊等,等着需要用药汤的人,把我们倒出来,这样我们就算熬出头了,对吧?”
官员觉得,袁一的话中虽然带着几分嘲弄,可却形容得很贴切,便苦笑道:“或许,你并不认同我的观念。可我经历过那些事后,一直都很庆幸自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同时,我也在反思,如果我不攀附权贵,以自己的真才实干获得朝廷的认可,或许,现在我已经是知府,再乐观点想,没准我已经是知州了。”
袁一点了点头:“可能吧!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一罐药在火炉上熬,有时候容易被人遗忘,也容易熬过头。等人发现这罐药时,好的情况是药汤熬得太浓稠,加点水搅匀还能用。至于,坏的情况是药熬太久,熬糊了,这时,就算这药再珍贵,再难得,也只有一个下场,就算被当作废物倒掉。”
袁一停顿下来,看了眼满脸恐惧的官员,安慰似得拍了拍他肩膀,收起方才冷冰冰的语调,换做一种较为柔和的声音道:“我看你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还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听到这话,两鬓有些微霜的官员,像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双眼迷茫的看着袁一,声音低沉道:“我真机会吗?”
袁一笑了笑:“使骥不得伯乐,安得千里之足。我相信,你有真才实干,只是还没遇到赏识你的伯乐。我说的这位伯乐,可不是欣赏你做女婿的才能,而是,一位能够看到你异于常人的价值,并且能够为他所用的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