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妩媚妖娆,偌大的落地玻璃墙外闪烁着万家灯火,从二十四楼望下去,整个城市犹如一片翻滚的汪洋星海,姹紫嫣红绚烂中,浮动着夜晚躁动的寂寞。
宽阔的露台上有阵阵夜风吹过来,携着霓虹深处的星光,铺洒在前面躺在沙发上的男人身上。
秦南风把手里的3号油画笔扔进笔洗中,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冲沙发上的人点点头:“可以了。”
从晚上八点到现在,秦南风足足在露台上站了6个小时,画画的时候不觉得,画完才感觉到脚腕手腕一起酸软。
画板旁边的置物台上凌乱叠放着画布画纸,工具箱打开,画笔横七竖八的散落在上面,亚麻仁油挥发出淡淡的气味,闻得久了,再喜欢的味道也能让她头晕。
秦南风从一堆杂物中翻出烟来,点燃一支,走到露台边上,扶上护栏,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她深深吸了一口烟,凛冽的烟草气息深入肺腑,浑身经络都通畅了不少。
程琛从沙发上下来,穿好衣服,系着衬衣的扣子走到画板那里,漫不经心的的扫了两眼画像,走到秦南风身边,玩笑着抱怨:“也不写实啊,亏的我吹了六个小时的凉风。”
秦南风望着远处的灯火阑珊,面无表情的问:“哪不写实了?”
程琛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却没找到火机,便含着烟凑过去跟她对火,两簇暗红色的火星瞬间骤燃,程琛悠悠吐出个烟圈,笑道:“尺寸画小了。”
秦南风冷哼,眼中的神情冰凉的似夜风般没有温度:“扯淡,看了十几遍了,大小我心里有数。”
晚风迎面吹过来,她一袭及腰的长发在风中如墨蝶旋舞,冷冽激扬,程琛拂开她一缕吹到脸上的长发,说:“光看看哪有准,你得试了才知道。”
秦南风又深吸了一口手里的烟:“拉倒吧,对你提不起性.趣来。”
“这话说的真是没良心,为了你我上刀山下火海,还大半夜吹着冷风给你当模特,刚收工你就翻脸不认人了,啧啧...怪不得圈儿里人都说,你这人除了画得好,就剩凉薄这一个优点了。”
南风转过身来,背靠上护栏,风从身后掠过,扬起她白色长衬衫,露出打底的黑色热裤和一双修长笔直的白腿。她斜睨着他,口气依旧很淡:“刀山火海算个屁,你不知道我比它们难上多了?而且一个小时2000块,你这风吹也不便宜。”
程琛兀自笑出声来:“那是爷值这个价。”
这话倒是真的。
画室底下又成立了好几个单独的工作室,一群走穴的模特里面,程琛无疑是各方面条件最优质的那一个,有身高,有体型,有样貌,还长了张男女通杀的脸,关键是脸上的神态,随便放在什么背景或是布景下,都应情应景的和谐。
有好几次,画室底下的几个小画家,为了抢他的档期,明争暗斗,几乎动手撕x,一来二去,水涨船高,他身价也就成了一群模特里最高的那个。
秦南风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随手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说:“还不走?要下雨了。”
夜风吹得汹涌,席卷着远处的尘世烟火扑面而来,整个城市犹如一只搁浅的困兽,风雨欲来。
程琛看了看她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说:“走了。”
走到玻璃门前又顿了下步子,转身似笑非笑的说:“今天上午又看到一个关于你的八卦贴,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反正夜深人静你也是孤枕难眠,网址是......”
秦南风眯起眼睛,打断他:“快滚。”
程琛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笑着摇摇头,拉开门进了房间,不一会便有沉闷的关门声从房间外传来,人走了。
更深露重,风更加放肆的从衣摆灌进来,秦南风又在露台上站了一会,才将画板搬起来,进了房间。
她将画板携进家里的画室,出来后直径去浴室洗澡,温烫的热水淋在微凉的皮肤上,冷热冲突交叠的瞬间,她被刺的一个激灵。
她从门后扯下一件黑色真丝浴袍将自己随便裹起来,回卧室的时候路过中厅,她不经意间看了一眼挂钟,凌晨三点十分。
秦南风从床头柜里翻出安定,吃了两粒,躺在床上酝酿睡意。
吃了安定也毫无效果,没有一丝的困意。
窗外不知何时真的下起了雨,雨滴砸上落地的玻璃墙,噼啪作响,她无端觉得烦躁,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房间左边一角的电脑椅上坐下,打开电脑游览器,点进了一个论坛页面。
哪还用得着从八卦版里搜索,论坛首页最中间的位置上,她的照片赫然映入眼帘。
秦南风抽出支烟来点燃,鼠标轻按,点进了帖子。
看到文章标题的时候她不由得冷笑——《从国墨山水到油彩人体,且看天才少女画家的蜕变与堕落》。
真是——他妈的毫无新意啊。
文章不过是说,秦南风,那个曾经十四岁便被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山水专业破格录取,成为了美院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专业学生的人,国画大师吴老欣赏她对水墨山水有着天赋异禀的灵性,曾将她收作入门弟子,亲自鞭策提携,不过短短两年的时间,她以十六岁的年纪,凭借一幅《山风》,一举拿下了那年全国美展的创作奖金奖。
水墨画家、天才少女的名号,从此蜚声画坛。
然而她这一生中所有的精彩与光芒都在六年前的那个夏天瞬间湮灭,像是一颗极其夺目的流星,带着耀眼的光华划破天际,在最绚烂的那一刻,陨落于黑夜之中。
六年前,美国西部海岸,加利福尼亚州太平洋海岸公路,十八岁的秦南风。
驾车超速行驶,两车相撞,对方当场死亡。
尸检报告显示,对方血液中的酒精含量超标,属于轻度酒驾,但她由于超速行驶导致事故致人死亡,最终被加州最高法院判处三年监.禁。
国内画坛一片唏嘘。
三年后,她刑满出狱,辗转大半个地球经纬的跨度,越过白令海峡,悄无声息的只身一人,来到北半球的俄罗斯,在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进修了一年的油画专业,从风韵仙骨的水墨诗意,到明艳颓靡的油彩迷乱,至此,那个被誉为未来国画界希望之星的少女,从此再也没有拿起过那寸长的子圭狼毫。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壁灯,光晕昏黄,笼罩在坐在电脑屏幕前安静的抽着烟的女人身上,愈发显得幽暗不明。
秦南风将指间的烟按灭在手边的烟缸里,又抽出一支来,重新点燃,冷睨着双眸抽了一口,然后继续滑动鼠标。
文章说她从列宾美术学院进修结束回国后,先在香港隐匿了大半年,那段时间,便是她堕落萎靡的开始。
她开始画油画,风格诡异阴暗,画风大胆放肆,尤其是她笔下的人体油画,并不拘泥于想象和突破,偏偏着重写实的意境,将现实主义与抽象主义疯狂交汇融合。在香港的那半年,各类人群几乎都曾做过她笔下的模特。
九龙城寨贫民窟中的流浪人,奢靡浮华的红灯区里的应召女,禁.毒中心里面目狰狞却嘴角带着阴毒笑容的瘾君子......
她的画板上描摹过太多的肉.体,新鲜的、陈腐的、热烈的、放.荡的,她将他们永久鲜活的记录在明艳或阴郁的色彩中。
久而久之,她在油画界中再次名声大噪,而这次却是褒贬不一,风评分化两级。
喜欢的人说她有最独立的灵魂和人格,有一双最犀利的眼睛,看到的,画下来的,俱是这个世界上,人们不敢轻易触碰的黑暗墙隅。
不喜欢的人说,她早就因为之前三年的监.禁丧失了善良的底线,内心阴暗堕落,才偏要将人性中最龌龊肮脏的部分,用这样的方式曝光在世人面前。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罪名,就是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纤尘不染踏风而来,笔墨留香的姑娘了。重获自由之后,她没有新生,灵魂反而早已经枯萎,行事放.浪、私交混乱,精神乖张,甚至笔下大部分的模特都曾与她有染,若是遇到不愿意脱掉衣服让她在画纸上肆意涂画的人,她通常只有两个解决办法,一个是给钱,一个是给人。
这条罪状,就连那些拥簇她灵魂解放的人,似乎都反驳不来。
从此,印刻在她身上的色彩只有两种,纯白与浓黑。
她点敛着从画廊中高价卖出的油画得来的金钱,顶着世人的诟病和褒扬,一路走来,一直到今天。
此时,是她从香港回到内地的第五百四十七天。
将近六百个日日夜夜,整整一年半的时间。
也是她的个人系列画作《人.性》,问世整整五百天的日子。
秦南风目光冰冷的看着显示屏上的几个数字,指间的烟遗了长长的一截灰烬,冷不丁掉下来,落在手背的肌肤上,转瞬即逝的炽烫感让她慢慢回过神来。
窗外是冷雨与夜色纠缠缭绕,她将目光从那几个数字上收回来,深吸了一口烟,心里顿觉,只不过是一个不经意,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也这样快,快到她来不及仓皇的回头再看上一眼。
人世沧桑,满目疮痍,可她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六年前,她在阳光明媚的加州海岸边死过一次,在三年禁锢的日月中踉跄走过,感受过西西伯利亚的寒流迎面扑来的温度,得到了她之前从没想过的顿悟,也失去了她这一生中,深入骨血的眷恋。
不过还好,即使这样,她也还活的很好。
秦南风将网页关掉,腰背靠上柔软的椅背,心中暗想,她要是不继续这样寡廉鲜耻的活下去,怎么对得起这些、还有那些,对她冷眼抱臂,静观自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