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神微荡,晏修冰凉的指尖按在柳昔卿的额头上,将她的元神引了出来。
她闭上双眼,在即将被拉入深渊时,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别怕,卿卿。”
那温柔的声音让她有一种几乎要落泪的冲动。从两个人相识开始,他待她耐心包容,捧着她,呵护她。都说他修的是杀戮之道,世人惧他、避他,见之如见凶神。可在柳昔卿眼中,他却是最温柔的那个人。
“阿修,不管我能否救出你,我都会跟你在一起。”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之后便晕厥在他怀中。
只留下神色晦暗不明的晏修,将她紧紧拥住,也缓缓闭上了双眼。
……
柳昔卿睁开眼睛,目的便是一片夜色,天空上有一轮皎洁明月,月光为周遭景物镀上一层银亮的柔光。
这是一片茂盛的林地,周围遍是星星点点的小花,隐隐有暗香浮动。斜月疏影之下,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并不是“天魔舞”,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件异常华美的红色长裙,她的长发被一根金簪挽起,不像是修士的装扮,更像是谁家刚娶的新妇。
柳昔卿整了整衣饰,便缓步前行,心中猜测这里是晏修的识海,他口中的“本心”,其实是他心中的理智和情感,那么这里的一切,应该就是那“本心”被禁锢的地方。
夜深露重,除了草木的沙沙声,周围一片寂静,但她并感到不害怕,就算晏修因为不停杀戮而濒临崩溃,她依然相信他爱着她。
林间小径并不长,很快,她的视野便开阔起来,夜风轻轻拂过,她渐渐感觉到空气中的湿气,最后拨开一丛一人多高的灌木,终于看到了一片在夜色下泛着幽光的湖泊。
那湖边上,一名身材修长的黑衣男子背对她而立,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十分安静。
听到声响,那男子转过身。
他与往常总是一身劲装不同,此时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袍,因风拂动而显得飘逸,那领口也被吹开了些许,隐隐可见锁骨;那衣袖也微微掀开,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
玉色的肌肤在月光中泛着漂亮的光泽。
依旧是她所熟悉的俊美面容,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比起平日沉稳,带了点疏狂之意,更是活色生香。想来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便看呆了去,正是因为这股子人不自知的风情。
她正想说话,却被对方先开了口。
“今夜怎么来得这么晚?”他一边走过来,一边问道。
柳昔卿一惊,她设想过无数种情况,想过他正在受苦,想过他备受煎熬,想过他或许已不认识她,想过他会设下种种秘境来考验她……却唯独没想到,他会如此自然地跟她打招呼,仿佛丈夫在责怪晚归的妻子。
她不清楚情况,便没有冒失开口,只是很温柔地看着他。
晏修来到她身前,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做其他动作,而是将琉璃灯举起,映在她的脸边,轻笑道:“今日与往日不同,我的卿卿竟能变得如此真实,所谓美梦,应如是。”
熟悉的尾音上挑,看起来他的心情,是真的非常好。
柳昔卿沉下心,她开口唤道:“阿修。”
没想到她这一唤,却是让晏修瞬间愣住了。
他先是不敢置信,看她的目光中包含了无数复杂的情绪,最后,他慢慢低下头,以手掩面大笑道:“明明是每夜都会出现的幻象,竟还会说话,看来对我的折磨还不够,还不够……”声音逐渐低沉,近乎呢喃,“所以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何曾见过晏修如此失态的样子……柳昔卿再也忍耐不住,她伸手握住晏修的手腕,急道:“我就在这里,不是幻象,不是别人,阿修,是我来找你了!”
晏修缓缓抬起头,他神色有些古怪地看着柳昔卿握住他的手,慢慢地将脸贴在她的手背上。
刚碰到她肌肤的一刹那,他的脸色变了。
仿佛从懒散的大猫,一瞬间变为蓄势待发的猛虎,他扬手丢掉琉璃灯,反手将她的手腕握住,另一手环过她的腰肢。
他用的力气极大,严丝合缝,两具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两千年了,我第一次能碰触到你,卿卿,今夜能拥你在怀,我很知足,就算你是心魔化的劫,是北冥界的念力法门,是三千世界的虚妄……我也不会放手,因为,”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想念你。”
两千年?
柳昔卿心中大骇!
午月十五扶摇山掌门祭礼,之后晏修被流放虚空,人间大战于未月初四爆发,持续了三日,今日正好是未月初七,晏修离开人间界整整过去了二十二日,原来他在这里一日百年,竟孤身一人困在这里两千余年!
什么是心魔化劫?什么是北冥界的法门?什么是三千世界虚妄?
他都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阿修,人间大劫已经过去,萧快雨自取灭亡,陌降阴谋暴露,他已在你的剑下伏诛!如今魔修百废待兴,我们意欲与道修议和,从此可以与道修一同共存,所有人都在等待你回去,我来此地,便是为了带你走!”
晏修原本气息有些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顺了顺她的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走?卿卿想带我回哪里去?”
“人间。”
他轻笑出声:“若是真如你所说,那么这个人间,已经不再需要我了,若你不过是虚虚实实的幻象,我又何必信你?你或许不知,北冥界之人,最擅攻心,他们突破我的防御,探寻到我藏在本心深处的你,所以啊,那时的我,杀了无数个你……无数个卿卿,被我斩在剑下,血肉横飞……”他的手指非常缓慢地划过她的脊背,描述着剑的轨迹,“就算是现在,我也能毫不犹豫地斩杀你,卿卿,害怕吗?”
柳昔卿被他的手指激起一阵颤栗,她轻声问道:“是因为将我斩杀太多次,导致你杀心狂乱,不得不将本心锁在识海……所以你才被关在这里了,对吗?”
晏修将头埋在她颈间,轻轻蹭着道:“他们杀不死我,便想逼疯我,最后我将自己封印,他们寻不到我的弱点,这样一来,我留下的剑,迟早会将他们全部杀光。”
用不断杀死心爱之人的方法来逼疯他吗?
柳昔卿喉头一哽,几欲心碎,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正常,继续问道:“你说每天晚上都能见到我,又是为何?”
他将她放开,有些迷惑地看着她:“是啊,为什么呢……”他一寸一寸地审视她的身体,最后眯眼道,“不如我们一起来找答案?”
她本意也是要想办法将他救出去,自然应下。
晏修微笑着伸出手指,放在她耳边,突然打了一个响指。
随着响指声,周围的景色又发生变化。
原本的月下山野,变为高挂大红灯笼的宅院,她和他正站在门口。
晏修看了她一眼,伸出手,轻叩门环。
里面立刻传来拉开门栓的响动,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的傀儡僮儿居然是曾在须弥芥子石里侍奉的园葵,他躬身行礼道:“主人回来了。”之后闪身退到门边,让出路来。
他弯身将柳昔卿打横抱起,迈步走了进去。
柳昔卿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她好声好气问道:“阿修,我在想,之前的幻象说不定是某种法门,我们当合力以天演术推演,我可以想办法研制一种可以探测法门的法宝,我们还可以……”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晏修看似认真地听着,甚至还时不时的提上一两句建议,脚下却是不慢,一路不停歇,直接将她抱进了卧房。
等到门关上,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确切地说,是柳昔卿终于沉默了。
她心里有些紧张,似是隐约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桌上燃着红烛。
他将她放下来之后,踱步走到她背后,一手环在她腰间,低头在她耳边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最该问的,不正是你自己吗?为什么我会见到你,为什么你会来找我……”
呼吸渐近,颈间厮磨。
她和他都心中了然。
当然是因为,我想念你,你也想念我。
这思念不因时间而改变,不因距离而变淡,在疯狂中绽放,在孤独中爆发。
柳昔卿突然转过身抱住他,将指甲都嵌入他背中,声音又急又娇:“阿修,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侧过头,看着她着急,却不紧不慢地道:“卿卿,千百个你,也都是你一人。再残酷的厮杀,只要能与你相遇,无论经历多少次,我也心甘情愿。”
她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出去,为什么不回到人间!”
他笑着为她拭泪,轻声道:“因为我的使命已经完成,魔修不再需要魔君,太和也不应该有一个我这样的污点,我本就是太和在魔修中的利剑,杀戮入道,终其一生,只能不断以杀戮来平息自身的杀欲,我这样的杀戮机器,只能为战时利器,若是如你所说,道魔开始议和……那么我,才是人间最该诛杀的怪物。”
“真是对不起,卿卿,我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