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瞄了一眼她病历上填的个人资料:“不想要,为什么不想要?你这是第一次怀孕,年纪也合适,努把力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最好,不然将来年纪大了,想要孩子的时候反而要不上了,这种人现在不要太多哦!”
“我……”她本来想说她还没有结婚,但转念想想似乎不该跟医生说这些,话在嘴边又转了个圈,“我之前刚生了场病,水痘并发肺炎,打了很多针也吃了很多药,这不会对孩子有影响吗?”
医生沉吟了一会儿,视线冷冷的:“既然知道用了药会对孩子不好,那怎么还怀孕,就算年轻也太不小心了。你自己考虑吧,这种影响不能说是绝对的,但也有可能,所以要不要这个孩子你自己考虑,回去跟先生也商量一下。”
梁知璇从诊室里走出来,雷霄明还坐在那里,有点紧张地站起来问:“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明明就站在眼前的人,仿佛隔了万水千山。这种局面真是难堪,她宁可此时此刻只有她一个人也好过面对雷霄明。她就知道上天不会对她这么好,他回来不是要成全她曾经的心动和憧憬的新生,而恰恰是见证她最狼狈的经历,充满讽刺,像是一种提醒——即便到了现在,她和他也不可能在一起。
两人间长久的沉默终被输液室里的嘈杂打破。梁知璇营养不良且血糖低,医生给她开了营养针,要躺在输液室里吊完才能走。雷霄明就坐在她旁边,她开口道:“还没问你,怎么这么快就从中东回来了?”
他的视线从点滴上挪开,言简意赅:“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想回来,就回来了。”
她能听出他话里那些微妙的情绪,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说:“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培训课。”
“那你呢?”
“我吊完药水就打车回去,反正也不是很远。”
雷霄明深吸口气:“我是问你将来的打算。你要在这里吊水,那你知道这些药水的功效是什么吗?”
是保胎,她当然知道。那些营养分子那么大,从血管里流进去,比一般的药剂疼多了,隔着胶布她都能感觉到手背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疼。
做母亲真不容易,从胚胎在肚子里成形开始就要吃这样大大小小的苦头。
“我暂时没想好该怎么办,或许第一件事应该是请假吧!”她自嘲地笑笑,“领导大概也很头疼,刚休完病假又要休孕产假,哪有我这样的员工呢!”
她避重就轻,雷霄明显然是气到了,转身就走了出去。
她以为他走了,没想到吊完水出来看到他还在外面,递给她一听从旁边便利店里买的热牛奶:“外面天热,但你现在也喝不了别的,这个将就一下吧!”
她朝他笑笑,拉开牛奶罐喝了一口,眼泪不知怎么的就下来了。她抬手擦了擦,雷霄明装作没看见,跟她站在医院大厅的角落里,这个时间已经没多少人来来往往,大厅空旷得声音大一点都能听见回响。
他声音很好听,淳而稳的“低音炮”,看着你眼睛说话的时候,仿佛每一个字都能说进人心里去。
“我那时候不该走的,所以我很后悔。”他已经冷静下来,声线也很平静,“我承认一开始对你的感情除了欣赏还有同情的成分,所以我以为只要你不在穆峥身边就不会那么痛苦,甚至可以忘了以前的痛苦。我觉得离开是最好的方法,恰好我有这样的机会,就想带你一起走。可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首先我家里就拦了我一道,他们那么固执……然后是你家里的情况,我早该想到的,你那么孝顺,不可能丢下你爸爸一个人。我放弃云朗的机会去阿联酋,以为可以摆脱我家里的束缚,然后再接你过去,可是等我到了那边之后才渐渐想明白你是不可能跟我走的。”
不仅仅是用错了方法,还有他们相遇的时机,并不是对的时间遇上对的那个人。
“我不该走的,留下来,至少事情不会变得像现在这么糟糕。”
梁知璇摇摇头:“很多事都是注定的,如果你想让我好受一点,就不要再自责了。”
其实她跟穆峥的纠葛比他们能够想象的还要深。
一周培训很快结束,最后一天大家都出去唱歌泡吧,硬要拉上几位培训导师,雷霄明也躲不过,梁知璇前几天病倒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才勉强逃脱。
她留在酒店里,打开笔记本电脑拟文档打算请假,原本应该简单几句话就说清楚的原由她却删了写写了又删,怎么都写不好,最后索性啪地合上电脑,仰面躺在床上,脑子里空空的。
手机很安静,穆峥没有跟她联系,或许这就是结果了,并不像他说的过一段时间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事实上她和他之间隔着两代人的恩怨,真如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很难会有什么不一样。
她给程洁打了个电话,元宝应该刚刚睡了,程洁一听她说怀孕的事就大呼小叫赶紧躲进卫生间里,压着声音朝她吼:“你可别乱来啊,别做傻事!要不要我飞过来,元宝放假了,我带他飞过来找你!”
“不用了,我明天就回来了,你别带着孩子瞎折腾。”
“总之你别做傻事啊!雷机长不是回来了吗?我让他看着你。”
“不用了,跟他面对面我反而更尴尬。放心吧,我不会犯傻的。”其实她也不知道现在怎么选算是做傻事,怎么选才是对的。
程洁叹口气:“你自己的身体是第一位的,不要为了那么个渣男弄坏了身体,又毁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等你回来咱们好好分析分析,你再做决定吧!”
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可以商量的家人,也只有这么一个朋友可以倾诉和帮着出出主意了。
她看多了程洁的难处,问道:“程姐,你后悔生下元宝吗?”
程洁在那头安静了几秒钟才坚定道:“我后悔当年信错人,但从来不后悔有元宝这个儿子。”
梁知璇挂断电话,忽然想起父亲来。可怜天下父母心,既然为人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假如他知道她怀了孩子,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回到南城,她就去了西礁岛的敬老院。过两天就是妈妈的忌日,她干脆把父亲接出来,一起到墓地去祭扫。
梁国兴依旧不认得人,但是到了墓地之后却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悲从中来,一直喃喃念着妻子的名字:“月琴,月琴……”
不知道为什么,了解到上一辈有那样的恩怨纠葛,看到父母仍如此情深,她心里反而有说不出的难受。
她扶着父亲坐下来,他就拉住她的手:“小璇呢?你看到小璇要告诉她,离那个穆峥远一点……他恨她妈妈,恨咱们一家,当年我不知道小璇要去找他,要是知道,我……我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去的!”
梁知璇拍着他的低声安抚,眼圈也发红,耐着性子问:“你知道他恨妈妈,那你知道穆坤吗?”
“穆坤?”他抬起头,“穆坤不是走了吗?当年是他背信弃义有了其他女人,他还来纠缠,月琴不会跟他走的……”
梁知璇最近受到太多信息轰炸,大脑已经有点麻木了,但听到这话还是有种血液逆流的感觉。
她拉住梁国兴的手:“爸……你说当年是穆坤对不起妈妈?那他为什么还来找你们,为什么还要来纠缠不休?到底是怎么回事,爸你快告诉我,快点告诉我!”
梁国兴的胳膊被她摇晃着,眼神空空洞洞的:“穆峥是那个女人生的儿子,他也不肯放过我们,不放过你月琴……是他拔了月琴身上的管子,那些救命的仪器,是他拔掉的……”
抓住他袖口的手松开了,梁知璇整个人像被冰雪封住一般僵在那里。她这些年经历大大小小那么多事,随时间、随因果应是像链条一样串起来的,可其中就是有几个环扣缺失了怎么都想不明白,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爸爸谈起穆峥时又恨又怕、欲言又止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摒着一口气,立即去了妈妈当年住院的医院,找到主治医生核实具体的死因,要求看当时的抢救记录。然而时隔那么多年,又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死因有可疑,院方怎么都不肯翻查病历。她又焦虑又无奈,程洁安慰她:“你先别急,我帮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人帮忙。”
病历终于翻出来,主治医生亲口对她说:“最后一次抢救她身上的仪器确实是拔掉了一部分,但我们相信是她自己拔掉的。肝癌末期病人很痛苦,拔掉仪器想要结束生命的不在少数……而且你妈妈最后是死于消化道大出血,这也是通常肝癌病人……”
“你胡说,我不信!我妈妈不会自己拔掉仪器的,她不会!”梁知璇打断他的话,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当年她跟弟弟果然都还是太年轻吗?妈妈去世时遭受的痛苦和具体死因父亲和医生都瞒着他们,含糊带过。
可是怎么会呢?妈妈明明说过不会放弃,为了他们全家人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直到最后一刻由上天做抉择。她见过的,她见过妈妈病房里有病友活了三个月又三个月,他们也相信会有那样的奇迹,妈妈不会选择自己拔掉仪器的。
是穆峥,一定是穆峥,只有他恨他们全家到这样的地步,只有他会看到一个老人病入膏肓仍放不下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