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方沐一滞,那妇人后来絮絮叨叨说了什么她也无心去听了。她只心中如冰泉乍破暖浆崩流,竟有种吾家有女终长成的感觉。
她的长离已经学会自己去弥补犯下的过失,再也不是遇到事情只知道躲在她身后的小丫头了。
“苏方沐,你为什么今天带我来这里吃饭啊。”长离有点忐忑地坐在罗城最大的酒楼里,这座酒楼名曰:巷深楼,所谓酒香不惧巷深,此楼便以其所酿的酒香飘千里闻名天下。
长离特别喜欢喝酒,但是自从小时候偷喝王婶家的酒被苏方沐发现后重罚一顿后就再也不敢碰了。她坐在巷深楼里,闻着满楼萦绕的酒香,有点躁动起来。
“苏方沐,你点了这么多菜,我吃不下的。”长离吸了吸鼻子,两眼放光淌着口水看着别人桌上的酒。
“老板,来一壶蔷薇露吧,淡些的。”
“苏方沐!!!”长离有点不敢相信,苏方沐居然真的给她买了酒。今天好像并不是自己的生辰啊。
蔷薇露注入琉璃酒杯,观如珠细泡浮浮沉沉,是文人雅客的喜好。巷深楼的掌柜讲究,自然是令楼中伙计都习了酒礼的。长离看着流光溢彩的杯子里一圈圈小珍珠般的泡泡,好奇的不得了。
“苏方沐苏方沐你看,好漂亮啊。”长离等了一会感觉苏方沐没有回答,便抬头一看,却见苏方沐只柔柔的看着她不觉一滞,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顿时拘束起来,“苏方沐,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苏方沐摇了摇头,“每次送你一点东西,你就会这么开心。真是个痴儿。”
长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询问似的看了眼苏方沐,见苏方沐点点头,便高兴地捧起琉璃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等着一股蔷薇清香溢满唇齿间,她才突然想起似的说:“哦!苏方沐,你今天是不是要在这里见一个客人啊?就是那个连定了五十份青雀罗黛的客人!”
“嗯,今天这桌酒席也是他定给我们的。说是这五十份青雀罗黛想要以不同香料制作,希望能够与我细谈。我见他定金便给了五十金,许是有诚意之人,便与他约在了这里。”苏方沐看了看楼梯转角处,有些疑惑,“不过已经过了这么久,那位公子怎么还没有来?”
正说间,却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略低沉的笑声。
“你怎确定这客人定是男子?”
长离早就睁大眼睛看着苏方沐身后,而苏方沐转身一看也定在了当场。
正朝他们施施然走来的女子化着精致的流霞妆,两弯黛眉斗画长。一身深黛色的锦绣罗裙,行动间长长的拖尾上绣的九条绯红腾蛇如同活着一般缠绕成吉祥的纹案。一头乌发旋着盘成了高髻,髻上簪了九支赤玉钗。人尚在远处,一股气场就扑面而来。
长离脑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她总觉得这个女人很熟悉,却不知道哪里熟悉。只得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
苏方沐倒是着实惊了一惊。她前些天收到一份订单,说是愿意以重金定制五十份青雀罗黛博家中美人一笑。见其信中言辞大方毫无拘谨之感,以为是出自哪位名门公子之手。却不料竟是位女子!
这罗城虽然女子的地位比其他地方高不少,但是出手如此阔绰的女子倒还第一次见。苏方沐暗暗疑惑,怪了,这罗城的官宦女眷少说也见了大半,却从来不记得有这一号人物啊。
虽然心中疑惑丛丛,但是苏方沐还是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连忙拽了长离一把,并对着那华妆女子深深一礼。“小女子苏方沐,夫人定制的青雀罗黛便是由我来做的。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我是噙香楼里教姑娘们舞艺的教娘,三教九流之人,苏姑娘不必行如此重礼。你唤我‘九娘’便好。”九娘将鹊翎扇合上,一手搭在膝上,举止间华贵优雅,完全看不出是青楼中人。
“我没有欺瞒苏姑娘的意思,之前信上所言,这五十份青雀罗黛想要博取美人一笑实是不假,噙香楼中的姑娘虽日日光鲜明艳,心中确是苦楚万分,她们身为下贱,命比纸薄。很少有事情能让她们真正开怀的。”九娘垂下眸子,脸上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凄楚之色,“我是从北狄来到罗城的,我明白她们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北狄凶水中暗无天日的那些日日夜夜,完全看不到希冀一般。噙香楼里的姑娘都是我的徒弟,我的姐妹。所以这批青雀罗黛便是送给她们的。我相信苏姑娘的巧手定不会让我失望。”
苏方沐听完后心中酸楚,想来自己其实尚是幸运的,虽然有苦有累,但是放眼回路,自己还是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去活,不需要成日看着别人的脸色,在这红尘之中浮浮沉沉身不由己的活着。
“九娘放心,我会用些解郁的花料,放入罗黛粉中。”苏方沐笑着道。
九娘面上看不出是喜是忧,只礼节性地对着苏方沐笑,“苏姑娘有心了。”
一直坐在一边不说话的长离这时有些怔忪,突然很没有来头的说了一句。
“你说你来自北狄,知道那凶水的滋味?”
轰的一下,一桌的珍馐佳肴骤然被埋在了一片火焰之中,火舌拼命向四处延伸,见物就卷,逢物便焚。霎时间,整座巷深楼陷入在了一片汪洋火海之中!
火光中,长离看见那九娘的那双眼睛幽幽地看着自己,不见悲喜的眼中透出一瞬猩红色的光。
苏方沐看了眼坐在一边很久没有说话的长离,淡淡开口:“你今天是怎么了?”
巷深楼的火的无疑就是长离放的,所幸没有人受伤。但这不是苏方沐没有责备长离的原因。按照从前,长离纵火苏方沐一定是会狠狠罚她,只是今次苏方沐明白,长离似乎从看到九娘开始就有点魂不守舍。
“那个九娘,你见过?”见长离没有说话,苏方沐继续耐心地问道。
“苏方沐……”长离有点呆呆的,两只眼睛里难得没有一点神采,“我看到那个女人,好不舒服。我总觉得她,不是好人!”
苏方沐一笑,却在见到长离认真的表情的时候,把笑容收了起来。
长离呆呆的张大着眼睛看着苏方沐,“她说她叫九娘,说自己来自北狄……北狄,这个地方我知道,是一个古老的部族。这个部族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长离很痛苦的抱住头,“那个东西是什么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东西!然后北狄那个地方,的确有一处名叫凶水的地方,她说北狄凶水,暗无天日的日子什么的,她难道……?”
话未说完,便落入了苏方沐温柔的怀抱,苏方沐将她搂在怀里,暖声抚慰,“长离不要怕,我在这里呢。”
“苏方沐。”长离的声音里像是带上了一些哭腔,听得苏方沐心中酸涩,搂紧了长离的身体。长离缩在苏方沐怀里,有点发抖地说:“苏方沐,这是多么可怕啊,这是多么可怕啊!”
苏方沐将下巴轻轻抵在长离发顶,一只手轻轻抚着长离的背。她知道这样的动作能使长离放松下来。
月色拂照着整个人间,透过窗棂撒在了二人相拥的身上,小小的阁楼中轻轻响着苏方沐一遍又一遍暖声的安慰。
我的长离,无论前路几何,你都不用害怕,因为有我在呢。
我会一直都在。
“你去见苏方沐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你?呵呵呵。”说话间,坐着的女子手上一抖将手上的鹊翎扇抖开,似笑非笑。“这话应是由我来问。你明知道长离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立着的女子因为是背对着她,所以看不见表情,但是那白罗袖沿下因为手掌攒紧而一根一根青筋毕露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你以为你能够阻止我?呵呵呵。”九娘起身,长摆连带着九条绯红腾蛇似在缓缓游动。她一步一步走到那白色身影旁,将身体贴到毫无缝隙,然后伸出舌头在那不染一丝凡俗的俏脸上舔了一口,明显感觉到怀中身子一颤,九娘这才满意的放开了那具令她夜夜迷醉的身体。
“别忘了你和我定下的约定。”九娘眸中闪烁着狠厉的光色,言语间,将那柄鹊翎扇子一根一根合拢。那鹊翎扇粗看还好,细细一看,只见鹊翎之上竟然沾着新鲜的血痕。淡淡的腥气蔓了一室,“你要的我都满足你了,现在是不是该还我些什么了?”
“……”白衣的女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僵直的身体就像是无声的抵抗。
“哦,我明白了。”九娘似乎想到了什么,拿了扇子托住白衣女子的下巴,硬生生逼她侧过脸来。看着那早已泪流满颊的脸,九娘伸手轻触她眉间那朵素色的梨花花钿,嘴角斜起一抹玩味的笑。
“那个苏方沐,是你的姐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