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三月,分明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因是殿试的日子,所以东华门外一早就候着七八十辆马车,都是在外等待考生出来的家属们。
路旁一辆装饰还算豪华的马车里头,两个女子正在低低的说话,其中一个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小巧的瓜子脸很是秀气,另外一个女子虽然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光景,但身怀中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睡得香甜。
“叫她别跟着一起来,非要一起过来,如今还不是睡着了。”刘七巧看了一眼怀中睡得安稳的小女儿,忍不住摇了摇头。那年轻姑娘便凑过来,伸手将小姑娘抱了过去道:“姐,我来抱一会儿。”
刘七巧把孩子送到那姑娘的手中,只揉了揉自己酸胀的胳膊,笑着道:“等这次八顺放了榜,我可得跟我娘提一提,把你们的婚事办一下,八顺这孩子也真是的,还说不中进士不娶媳妇,这明摆着是耽误你嘛!”
钱喜儿把孩子抱好了,只低头小小道:“我相信八顺,这次他准能考上,上次会试他不是轻轻松松的就考上了会元吗?赵先生说了,殿试主要看书法文章,这两样八顺都是顶顶好的,没准八顺还能考上个状元呢!”
钱喜儿越说就越兴奋,眉眼中都透出了笑来。刘七巧便笑道:“是你自己想做状元夫人吧?”
两人正聊着,马车的帘子忽然一闪,身子略略发福的紫苏从外头探了身子进来道:“奶奶,八顺从里面出来了。”
紫苏才开口,便瞧见春生跟在刘八顺的身后,替他抱着几本书。原来瘦猴子一样的刘八顺如今看上去,已经是一个清瘦俊朗的大男孩了。
刘八顺上了马车,舒展了一下精骨,锤了锤肩膀道:“果然和赵先生说的一样,命题算不上很难,这次多亏姐夫给我从徽州带回来的这一品紫毫,一笔下去干脆利落,真是写得舒畅。”
刘八顺见钱喜儿怀中抱着外甥女,嘴角微微一笑道:“喜儿,等我入了翰林院,咱们两也生一个得了。”
钱喜儿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狠狠的等了刘八顺一眼。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小厮跑了过来,跟春生说了几句话,那边春生只挽了帘子问刘八顺:“少爷,那边恭王府的二房的下人问,怎么三少爷没跟着你一起出来。”
刘八顺一拍脑门,只开口道:“差点儿忘了,三少爷和好几个考生闹肚子,好容易坚持到了考试结束,这会儿都被送去太医院去了。”
“闹肚子了?好好的闹什么肚子?”刘七巧也不禁有些疑问。
“嗨,还不是那传言给害的,说是紫庐寺有一眼状元泉,喝了能考上状元,今儿一早来的时候,三少爷还给我带了一壶,可惜我怕喝了尿急,就没谢过了他的好意了。”
刘七巧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那什么状元泉,只怕是骗人的。虽然这个时代没有环境污染,但是直接吃生水对于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来说,还真是对他们肠胃一个不小的挑战。
“不喝的好,不喝的好,喝了真能考上状元,那泉水早干了。”
众人呵呵笑了一回,春生赶着马车往刘家去了。
刘家门口的大红花还挂着呢,几日之前,刘八顺高中了会元,整个富康路的人都来庆贺了。众人才进门,里头杜文韬变三步并作两步走的迎上来,瞧见自家妹子正在钱喜儿怀中睡的安稳,只上前捏了捏她的脸,把她给弄醒了道:“还不快醒醒,瞧你这个胖身子,快把舅妈给压坏了。”
钱喜儿又是一阵脸红,虽说家里的人都知道她和刘八顺的关系,但毕竟还没把亲事办下来,名不正言不顺。
其实刘八顺十六岁中举人那会儿,李氏已经动了让刘八顺娶钱喜儿的念头,但是当时刘八顺在外求学,就算办了仪式,也不过就是夫妻两地分开。而刘老二那边,自然是不喜欢刘八顺这么快就把钱喜儿取进门的,刘八顺少年得意,以后前途无量,这选亲事也是一门本事,刘老二当真不想委屈刘八顺,屈就了钱喜儿。
而刘八顺自己却也是一个有心性的人,非要等考上了进士才肯办喜事,所以这一拖下来,又是三年。平常虽然刘七巧从来没教过杜文韬这么叫人,但小孩子机灵,不用教自己就会了。
李氏把一众人迎了进去,命小丫鬟送了茶水上来,刘老爷这才拄着拐杖,由沈阿婆扶着从后面耳房里头出来,见了刘八顺便问:“怎么样了,考得如何?”
刘八顺便笑道:“赵先生拟题拟的很好,这题目我原也做过。”刘八顺说到这里,便不继续往下说了。中会元那日,京城的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一届的会元是宝善堂杜家少奶奶的娘家兄弟。这一届的主考的礼部侍郎又偏巧是汤鸿哲,正是宝善堂杜家的二姑爷。刘八顺高中会元,又有了这层关系,只怕名列一甲应该是没有什么大关系的,但这排名,就只能看皇帝老儿的喜好了。
刘老爷只点了点头道:“不容易不容易,我老刘家总算爷出了一个读书人了。”
沈阿婆便笑道:“以后咱老刘家也可以世世代代得出读书人了,只要八顺教得好,没准以后还能出状元呢!”
众人又笑了一回,外头下人来回话说:“大姑爷过来了。”
刘七巧便亲自起身相迎,杜文韬和杜文妜也跟着迎了出去。杜文韬如今已有十岁,行事稳重了很多,倒是杜文妜不过六七岁,一下子就扑到了杜若的怀中,伸手要抱抱了。
杜若抱起闺女,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门,笑着道:“怎么样?有没有问过你们舅舅考得如何了?”
杜文韬只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名列一甲,不在话下。”
杜若便宠溺的捏了捏杜文韬的小脸道:“你舅舅像你这么大,都已经考上童生了。”
杜文韬顿时就便了脸,朝自己老爹瞟了一眼,走到刘七巧的跟前,刘七巧便笑道:“八顺考上童生的时候是十一岁,如今韬哥儿才十岁。”
杜文韬对于母亲如此的仗义表示非常满意,只一个劲的点头称是,只听那边刘七巧又接着开口说道:“不过韬哥儿确实也不够用工,你爹九岁的时候就已经中了童生。”
杜文韬原本心里对刘七巧满满的感激顿时都化为乌有,只又跑到李氏的跟前寻求安慰。李氏只搂着杜文韬,看了一眼他们两夫妻,笑道:“今儿不谈功课,这时候天色也不早了,开席用午膳吧。”
杜若只笑道:“我也是抽了个空当跑出来,一会儿还要去出诊。”刘七巧也笑着道:“我一会儿也要回宝育堂一趟,恭王妃还在的预产期就在这几日,我得回去瞧一瞧。”
李氏便笑着道:“你们一个个都是大忙人,各有各的事情,只有我闲人一个。”
众人用过了午膳,刘老二只喊了刘七巧和杜若进了后排的正厅,那里为了方便刘八顺看书,杜若专门为刘八顺布置了一间书房。此时刘老二把杜若和刘七巧叫进来,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商量。
李氏亲自进来送了茶水,正要出去,被刘老二也喊住了道:“你也坐下来听一听。”
李氏稍稍抬眸,看了刘老二一样,只摇了摇头道:“你们做主便好了,我还是去外头带孩子去。”
刘老二见李氏出了门,只微微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我找你们什么事情,你们大概也能猜出个十之*。”
杜若见刘老二这般开门见山,便只点头道:“爹心里头是不是还在担心八顺的婚事?”
刘七巧也知道这事情摆在跟前,避而不谈总不是办法,于是便开口问道:“爹有什么看法?不如说出来听听。”
刘老二只摆摆手道:“如今到不是我有什么看法,是有人托了人来保媒,问我答不答应,我细细考虑了一下,始终拿不定主意。”
刘七巧便问道:“是哪户人家,爹不如先说出来听听。”
“是忠义伯府的三姑娘。”
“忠义伯府?”刘七巧只拧眉想了想,开口道:“那不就是恭王府二太太的娘家吗?”
“正是,这事情也是二老爷跟我提起的,说是伯府那边有这么点意思,要是我这边允了,就让我直接请了人上门提亲。”刘老二说到这里也不由有些忐忑。说起来二老爷向他提起这事情的时候,他确实是有所心动的。
忠义伯府自□□开国以来,世袭五代,也算是老牌的权贵了,如今新贵撅起,老牌权贵落马,忠义伯府和恭王府又有联姻,说起来还真是地位稳固。
刘七巧瞧见刘老二脸上的神色,便知道他时有所心动的,只垂眸想了想道:“父亲的心思,我到时了解的很,只不过八顺如今也算是年少得意,要是娶了一个大高门大户的姑娘进门,少不得也会在跟前气弱几分。不过这倒是不打紧,打进的是,高门大户的闺女,会怎么侍奉娘呢?说起来,我们刘家还是根基未稳,他们看中的是八顺的将来,可不是看中的我们刘家。”
刘老二一边听刘七巧分析,一边点头道:“这一点我何尝不知,可八顺的将来,眼下不正是最最要紧的吗?要是有一个强有力的后台帮衬着,八顺必定能更出息几分。”
杜若也跟着想了想,只开口道:“先不提八顺的将来如何,我倒是不赞成这门婚事。”
“大郎,你倒是说说你的原因?”刘老二这些年对杜若这个女婿很是满意,也越发倚重了起来,只急忙开口问道。
“今上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对教坊出生的楚贵妃娘娘一直盛宠不衰,相比而言,梁贵妃这几年的盛宠却越发式微,梁贵妃是梁大人的独生女,亲姑母还是老恭王妃,这样硬朗的后台,到现在连五皇子的太子之位还没争得下来,只怕皇上心里头是怕做大了外戚。”
刘七巧只撇了杜若一眼,开口道:“让你说八顺的婚事,你扯到这些国家大事上头做什么?”
杜若见刘七巧数落自己,便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我的意思是,皇上不喜欢关系户,近些年虽然关系户不少,但有几个是位居高位的,想成为皇上心里头真心倚重的人,必须身价清白。十二年前的那个状元郎,梁大人的陈龙快婿,如今还在外放。按照我对皇上脾性的了解,只怕他是要等梁大人致仕之后,才有希望被调回来了。”
杜若虽然只是个太医,可对朝中百官的动向,倒是清楚的很。太医其实是一个打探消息非常棒的职业。
刘七巧只想了想,也不禁点头道:“大郎说的有道理,最近新贵旧侯之间的联姻似乎真的少了不少。而且最近几年的封疆大吏,已经鲜少有旧权贵家的人了,皇上越来越看重科举,恩荫的虽然不少,但大多都是虚职。”
刘老二只笑着道:“那按照你们的意思,要是八顺这回真的名列一甲了,那咱们老刘家也不必别人家差咯?”
刘七巧只笑道:“爹,你怎么老是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八顺是我们老刘家的独苗,可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当了那些高门大户的上门女婿。”
刘老二想了想,只开口道:“听你们这么一说,那我直接回了他们家去。”
刘七巧见刘老二想通了,也只松了一口气,跟杜若两人回了独家。
两日之后,正是殿试放榜的日子,刘家一早就拍了小厮去礼部衙门等消息,杜若也一早托了太医院的小太监,到皇上跟前的大太监福全那边打探消息。那小太监只跑得一脑门子汗,来向杜若回话道:“回杜太医,打探到了、打探到了,真是可惜啊!”
杜若一听,只吓了一跳,又想起殿试也不至于落第,才又镇定的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您那小叔子名字没别人响亮,状元爷给别人拿了去,只得了个榜眼!”那小太监一边说,一边重复着那福全的话道:“皇上当时看了那一甲三篇文章,当真是喜欢的很,深感不分伯仲,便挑了字体最公正的那一个,打算钦点为状元,谁知翻开了卷角,看见您那小叔子的名字,当场这笔头就落不下去了,只问道:这大雍的状元就叫这名字,写在皇榜第一个,可不得招人笑话。于是皇上索性翻开了案卷,选了名字最好听的一个,点了状元,您小叔子就只得了榜眼了。”
杜若一听这哭笑不得的理由,只僵得脸上的表情也没了,愣了半刻,才从钱袋里头拿了赏银出来,赏过了小太监,匆匆就回刘家去报喜去了。
管他状元榜眼,好歹是高中了。
刘八顺这两天倒是空前的淡定,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寒窗苦读了整整十四年,虽然比起那些几十年的,看上去才刚刚开始,但是不得不说,他也确实完成了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了。
钱喜儿从书房外进来,瞧见刘八顺还淡然的窗口下看书,只把手中的托盘放了下来,端起里头的瓷盏送上去道:“怎么还看书呢?都看十几年了,还没腻味吗?”
刘八顺合上了书,放到一旁,接过钱喜儿送上的茶盏,只喝了一口,笑道:“怎么又是核桃露,你都磨十几年了,也不腻味?”
钱喜儿脸颊一红,背过身去,刘八顺变放下了核桃露,顺势从身后抱着钱喜儿,在她耳垂上蹭了一下道:“喜儿,三年前我没顺了娘的心意娶你,不是我不想要你,只是男子汉大丈夫,没有功名,如何娶妻生子。”
钱喜儿只觉得身子也微微发烫了起来,头越低越下,嗓子都有一些沙哑的感觉,伸手拉了一把刘八顺按在腰间的手腕,只小声道:“你乱说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刘八顺低头,含住了钱喜儿的耳垂,□□了一下,将方才看过的书低到钱喜儿的跟前,钱喜儿只瞟了一眼,差点儿吓出病来,上头画着□□的两个小人,正在秋千上做……做那种事情!
钱喜儿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只气愤道:“早知道你是在看这个,我才不给你磨什么核桃露呢!”
刘八顺见钱喜儿羞得都快生气了,才松开了她,只坐下来,拉着她也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头。钱喜儿才坐下,便觉得有一样硬热的东西抵在自己的腰上,只尴尬的扭了扭身子。那边刘八顺倒是看着还有几分淡定,只蘸饱了墨水,让钱喜儿拿着自己的笔道:“快把你的名字再写一遍,我看看你进步了没有。”
钱喜儿撇了撇嘴,只一笔一划的写着自己的名字。钱喜儿的名字里头有个囍字,最是复杂,虽然一早就会写,可每次这三个字写出来,总是大小不一,看上去奇奇怪怪的。刘八顺便伸手握住了钱喜儿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的写着,只笑道:“等你这喜字写好了,我们两的喜事也改办一办了。”
钱喜儿闻言,手腕微微一颤,只稍稍扭头看了刘八顺一眼,抿着嘴越发卖力的写了起来。
两人正在房里你侬我侬,外头已经传来了锣鼓的声音,小丫鬟只急急忙忙进来道:“少爷少爷,皇榜发了!少爷中了。”
钱喜儿手腕一抖,忙不迭从刘八顺的身上起来,急忙问道:“中的什么?”
“刚刚大姑爷才过来,说是中的榜眼。”小丫鬟只睁大了眼睛回道。
刘八顺少年得意,也颇有几分傲气,闻言脸上倒是没几分喜色,只转身将方才那书合上了,丢在一旁,脸上还带着几分失落。
钱喜儿见他这样,只喊了丫鬟先出门,上前向刘八顺福了福身子道:“我的榜眼老爷,怎么还生气了起来。”
刘八顺郁闷,赌气道:“喜儿,你做不成状元夫人了,早知道如此,我何必等这三年。”
钱喜儿脸上倒笑得淡然,只开口道:“这古往今来,能当然状元夫人的人可不多,不是八顺你没福分当状元,肯定是我没福分当状元夫人,才累的八顺你没当上状元。”
这时候刘老二正好从外面进来报喜,只叹息道:“不是你们的错,错得是我,没啥文化,给八顺取了这么个名儿,皇上见了都嫌弃。”
杜若只跟在身后道:“其实一甲前三,不拘是状元,还是榜眼探花,都是一样的,有了这样一个故事,只能说明八顺的文章书法是最好的,输在这上头不算什么。”
刘八顺这时候也不那么郁闷了,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还有这名字也是一样,再不好听,他刘八顺也已经当了二十一年的刘八顺了,于是便欣然接收大家的恭喜。
刘七巧这时候也从外头走了进来,见这小书房里,红*袖添香,正是一派悠闲时光,便笑着道:“既然八顺高中了,那也是时候喜上加喜,不如就把喜儿和八顺的婚事也一起办了吧。”
李氏盼这一天也是盼了好久,见刘七巧终于说了出来,只跟着道:“对对对,办喜事、办喜事,这我都等了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