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来,她为什么全都忘记了呢?
如意摇了摇脑袋,想不起来。
丹砂黄纸顺着风飞过来擦过她的侧颔,肌肤如同被灼烧一般,火辣辣地泛起红来。她抿唇,抬手抚平,若无其事地将耳发挽起。
走在前头的沈岐远突然凛了凛:“有妖气。”
他回头,对上她那双无辜的眼眸,微微皱眉:“你没察觉到?”
“忘了同你说。”如意微微颔首,裙摆柔软,“我内伤太重,神识封闭,只剩些拳脚功夫堪用。”
神识一闭,自然就察觉不到妖气。
沈岐远了然点头,却又觉得奇怪:“我登大道受的伤已经很重,神识都仍在,竹醉伤你竟更重些?”
如意笑而不答,只叹气:“要靠你护着了。”
她的性子是十分要强的,同行千年,两人都是互相扶持,他救她一次,她便总要还他一次,经历那么多,哪怕是濒死的时候,她都从未与他示过软。
而现在,如意站在他面前,胭脂明艳地与他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纤长的脖颈。
沈岐远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他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无妨。”
他们的身份不适合在城里动手,沈岐远特地将她带到了东郊之外妖气浓郁的森林。
“你站在我身后。”他盯着一个方向,低声道。
如意乖巧照做,看着他衣袍无风而起,墨发上的锦带跟着翻飞。
一只百年熊妖突然从枝叶间冲了出来,飞快朝他们靠近。
那熊妖原还有一张人脸,但越靠近沈岐远,他的原形就越明显。纯白微光笼罩之下,熊妖暴怒而起,一爪拍向他们。
沈岐远飞快捏诀,只一瞬,四周的白光就化作一张大网,将熊妖死死捆住。
“收掉它。”他低声道。
“让你护着我,没让你把妖怪喂到我嘴边。”她轻笑,“你自己收了去。”
他皱眉,手掌一翻,熊妖便被锋利的网切碎,嘶吼声伴随着黑色的妖血一起溅出去老远。
如意垂下了眼。
妖怪的世界里是没有那么多仁义道德的,他们也经常自相残杀。
但跟着一个神仙来斩杀同类,意义便不同了。
“你在同情它吗?”沈岐远突然开口。
如意回神,抬眼便看见他神色严肃,眉心都微微蹙了起来。
“这世上最不值得同情的就是妖怪。”他道,“山火、洪流、瘟疫,人间一半的苦难,都是由它们而起。”
语气里难得地带了些怨恨。
如意迷茫地站着,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沈岐远的来历。
岐斗山上每个修神者都身份尊贵,他也不例外,上古衡国唯一的皇子,就算不成神也能坐享百年富贵。
然而在他十六岁那年,以九头蛇为首的群妖攻下了衡国,它们生食了沈岐远的父母姐弟,破坏了经百年才修建落成的华丽宫殿。
山火从外围朝城池蔓延,烧死无数百姓,洪流淹没田地山庄,牛羊家畜一只也不剩。
沈岐远收到消息之后匆匆下山,击退九头蛇极其妖众,不顾一切地以自己稚嫩的神力救世,修阵施法长达六十六日。
眼看着山火熄灭洪流也消退,残存的十余衡国百姓被他小心翼翼地护在掌心。
然而,狡猾的妖怪还留下了一场瘟疫。瘟疫之后,他掌心只剩一堆尸体。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心力交瘁的沈岐远倒在了荒芜的废墟之中。如意赶过去将他背起,没走两步就感觉有泪水顺着她的脖颈流下来。
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他哭。
沈岐远以前不叫这个名字,便就是那次之后,他说岐斗山太远了,若是能近些,他说不定还能多救几个人回来。
之后的他修神更为刻苦,几乎是日夜不休。
如意怔然想起,之前自己想补偿他,所以问过:“大人有什么心愿吗?”
沈岐远当时回答的是:“没有。”
他撒谎了,他是有心愿的。
他的心愿从三千年前开始,就一直是要斩尽世间所有妖怪,告慰整个衡国的亡灵。
瞳孔微缩,如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她后来变成了妖怪。
变成了他最痛恨的,欲除之而后快的妖怪。
“沈岐远。”如意突然喊了他一声。
他在继续往前走,似乎察觉到了远处的另一只妖怪,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怎么?”
“你是不是爱惨了我了。”她闷声道。
指尖的白光一偏,阵法没有罩住远处那只蛊雕,反而是将其惊起,长鸣了一声。
沈岐远错愕地回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如意叉腰:“敢做不敢认?”
若不是爱惨了她,如何会在明知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引她来人间?
“我早与你说过,我只想成神。”他转过头去,重新捏起诀,“情爱之事与我无关,你只能是我的同修,也只会是同修。”
只能是,也只会是。
这话像一把钥匙,在她脑海里“咔”地一声响,接着门扇开启,风从外卷进来,吹散开一片白雾。
……
“沈岐远,你心里也有我对不对?”她站在月光下,笑吟吟地望着他,“你只要点一点头,我便不着急回我的城池去。”
“早去早回。”他漠然地看着她,“你不在的这百年里,竹醉会暂时顶替你的位置。”
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垮下去,她抿唇:“你上次回衡国,我都没有找别人顶替你。”
“所以你耽误了修习。”
“沈岐远!”她生气了,“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修习?!”
“那不然我们为何要上山?”他道,“若要儿女情长,你便回人间去,有的是人愿意陪你。你只能是我的同修,也只会是同修。”
心里被攥紧,她咬了咬牙:“我知道了。”
这么多年的相处,她以为沈岐远多多少少也待自己有些不同,谁料在他眼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同伴而已,换别人也没什么差别。
倒也不甘心地在山上多留了一日,躲在暗处偷看他和竹醉修习,想着他只要表现出一丁点的不适应,或者有一瞬的走神,那她就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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