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送杰克的遗骨回家?”
雷恩顿时停住脚步,狐疑地问:“这是需要备案归档的正式任务吗?”
“不是。”
奥莉尔摇摇头。
“那么,是命令?”
“我认为也不是,至少瓦奥莱特先生没有这样强调,他只是希望我顺道问一下你的想法。”
“好吧,我懂了。”
雷恩松了口气,“说真的,虽然很希望能为杰克最后做点什么,但我并不擅长安慰别人,也不想单独面对一双失去儿子的老人。所以派其他人去吧,我的那些前辈们,他们处理这种事显然比我经验丰富得多。”
“你——你真是坦诚得可怕。”
奥莉尔变了脸色,沉默一会儿后说:“‘他们处理这种事的经验要丰富得多’——不觉得这种话有点刺耳吗,又或者你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雷恩想了想,最后双手一摊,“好吧,显然我就是那个意思,那些老资格确实经历的更多,火化战友、送回骨灰什么的早就是家常便饭了吧,没错,不管怎么拐着弯儿说话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当然,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为我太过直白的语言道歉。”
“不必道歉,这完全不是委婉或直白的问题。”
奥莉尔冷冰冰地说:“在我看来,你就是对牺牲缺乏敬畏,所以才显得无所顾忌。”
“……那你呢?你在这里待了四年,奥莉尔小姐,期间目睹过多少人走出营地却没有活着回来?前天晚上,瓦奥莱特先生甚至只打算给我们五分钟时间哀悼,好像多耽误一秒那尸体就会跑掉似的!如果你在场的话,会用那个词来指责他吗——‘冷漠’?”
一瞬间,奥莉尔脸色更难看了,这令雷恩感到些许快慰。
“那就这样吧。”
她气愤地说:“杰克跟你一样来自东部城邦,因此,瓦奥莱特先生才建议我问一问你是否愿意送他回家,这分明是对你的信任和关照,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好推三阻四的——当然,如果你真的不想借这个机会回绿荫城看看,那么我可以去找别人。”
“我没忘记那小子来自哪里,奥莉尔小姐,事实上我知道的、和记得的东西远比你从档案里看到的多。”
雷恩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却在下一秒又收了回来。
“甜井村,距离绿荫城大约两日路程,杰克的父亲是老实的庄稼人,偶尔也会进山打猎,收获过最大的猎物是一头野猪,他们卖掉了大部分猪肉用以还债,只留下一条左腿在初诞日享用,那成了全家人经历过最美好的一个初诞盛宴。至于杰克的母亲,她曾在离家十公里远的苹果树镇给某个商人做厨娘,却因为一本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的《寓言故事》而被主人家认定偷窃,虽然她辩称那本书是从小少爷窗外的垃圾堆里捡来的、自己只是想拿给七岁的儿子做生日礼物,但仍被女主人扣下半年薪水然后赶了出去,还扬言要让镇上的太太们都知道这个甜井村的女人手脚不干净,决不能把她雇进家门。”
雷恩叹了口气,转过身直视奥莉尔双眸,“万幸,神恩在杰克十三岁时降临,当他被确定为圣能者之后,家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父亲的腰板从未如此挺拔、母亲的笑容从未如此灿烂,不止村里人变得无比殷勤,就连苹果树镇那家商人都找上门来赔礼道歉——所以,请你教教我,奥莉尔小姐,我该用怎样委婉的措辞去告诉那对父母‘你们儿子死了’这个消息?”
“吾主在上,这——我没想到——如果你问我的话——”
此时的奥莉尔显得既惊讶又委屈,同时还有些难堪。她不停扭着手指,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行了,你知道吗,现在我认为,或许应该接下这件差事。”
不知是因为她这副可怜模样、还是因为自己刚才那番话,总之,雷恩突然觉得释然了。
“老实说,我也确实想回那座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看一看,平时可没什么好借口请假啊,对吧?我刚才居然打算放弃这种‘徇私’的机会,实在太傻了。”
“哦,不必勉强,真的,这毕竟不是任务。”
奥莉尔的声音温柔异常,但雷恩能听出她语气中的忐忑。
“多数时候我都懒得拐着弯儿说话,这一点你也该看出来了,所以请放心,我绝不会勉强自己去刻意做什么讨人喜欢的事。”
雷恩没有说谎,‘回绿荫城看看’这个想法就像一粒种子,扎进心里的瞬间迅速成长为参天大树,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有点等不及了。
城市大道十二号那栋豪宅早已付之一炬,没有家和家人的城市是没有吸引力的,只不过,在绿荫城的公墓里还有一个女人的坟墓牵绊着雷恩的神经——哪怕只是个衣冠冢,但仍算一份寄托。
至少去给母亲献一束花吧。
她那样虔诚的光明信徒,如果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成为猎魔人,恐怕骄傲程度完全不会亚于杰克的母亲吧?
想到这里,雷恩真的一刻都不愿意再等了。
“奥莉尔小姐,我为刚才的无聊争执而道歉。”
他诚恳地说:“时间紧迫,我现在就去守誓堂取杰克的骨灰坛,然后即刻出发。”
“……”
奥莉尔认真地打量了雷恩一眼,突然叹了口气,然后皱着眉说:“坐下,坐在床边。”
“啊?”
雷恩十分愕然。
“我刚才就想说,你看起来真的糟糕极了,满眼血丝,眼眶也有些发黑,是昨晚没有休息好的原因吗?”
“大概吧,昨日至今我只睡了一个半小时。”
“原来如此。”
奥莉尔指了指床沿,命令似地说:“护送逝者遗骨是一件庄重严肃的事,像你这样松垮地出发可太不像话了——让我帮你恢复一下吧,快坐下,除非你还嫌浪费的时间不够多。”
好吧,自然不可能是别的事,这青天白日的。
雷恩赶走内心揶揄的想法,依言坐在床边,奥莉尔则站在他正前方,微微弯腰,同时用双手掌心抵住他两侧太阳穴。
“神说:凡迷茫者,令其明朗。”
光芒从奥莉尔掌心涌现,有些刺眼,而雷恩却浑然不觉。由于两人一坐一站、距离又如此接近,所以他的目光已经完全被眼前某种更为夺目的事物给吸引了。
很有料嘛。
不管是圣术还是其他什么起了作用,总之当奥莉尔放下双手时,雷恩确实发觉自己的视线清澈不少,脑袋也清爽了些,不再像刚爬起床时那样倦怠。
“谢谢你,奥莉尔小姐。”
“是‘奥莉尔’。”
“嗯?”
“称呼再怎么礼貌,也不能掩盖你说话不讨人喜欢的本质——所以,算了吧,只是‘奥莉尔’就好。”
“明白了。”
雷恩毫无预警地起身伸了个懒腰,这动作既突兀又自然,似乎完全没注意两人靠得如此接近,他和她的鼻尖只在几毫米的范围内交错了过去。
奥莉尔瞬间涨红了脸,但却没有任何后退和慌张的表现。这不是某种希望更进一步的暗示,在她的眼神中,雷恩只看到了‘你敢再靠近一点试试看’的淡定。
“谢谢你,奥莉尔,我现在真的精神了许多。”
仿佛连空气都凝固的两秒钟之后,他主动挪开脚步。
“看得出来。”
奥莉尔轻哼一声,定定神又说道:“另外,在你出发前我还要叮嘱你一句话。”
“请讲。”
“见到杰克父母之后,拜托千万、千万不要说任何‘你们儿子死了、我来给你们送骨灰、快收着吧’之类的话。”
她无比严肃地说。
“……?”
雷恩相信自己翻出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白眼,“感谢提醒,但我确信我只是不喜欢拐弯抹角,而不是没脑子。”
他咬牙切齿地离开了房间,先是找到亚当对他说明这趟差事,而亚当则红着眼、象征性地在身上掏了掏,当然,并没有掏出半个铜板。
“还没发薪水。”
亚当难过地说:“你有钱吗?帮我垫上一些吧,虽然这不能弥补什么,但至少是一份心意。”
“老兄,省省吧。”
雷恩无奈地说:“要知道,他们家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愁生计了。”
“话虽不错,但你这样讲出来让人不太舒服——”
“妈的,你快闭嘴吧。”
雷恩转身就走,好在之后的瓦奥莱特没有任何废话,在离开营地前,瓦奥莱特只是冷冷地说了句‘别太过分、时间宝贵’。
雷恩明白他的意思,猎魔人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假期’,但如果任务完成得顺利,在途中总能挤出些时间做点儿别的事,比如找家酒吧喝个痛快、又或者其他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大家对此心照不宣,只要别太过分就不会有人追究,像前年罗德那样没有任何正当事由却一口气消失半年的情况,如果出现在别人身上那么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走出营地,一路向西来到神殿的传送室,值班的依旧是老得掉牙的舒克修士,见到雷恩,他立刻热情地打招呼:“又见面了,第二次任务吗?嗯?这次目标是什么呢,说说看,或许我能给你点好建议,别看我这把岁数,雷恩,年轻时的经历我可是桩桩件件都记得很清楚——”
除了依旧很老之外,也依旧很‘唠叨’。
“送兄弟回家。”
雷恩默默拍了拍鼓胀的行囊,而舒克修士则立刻严肃起来。
“站进去吧。”
老修士没再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启动了传送法阵。
黑暗袭来又退去,几秒钟后,雷恩已经置身于绿荫城圣约克大教堂的传送室,一名神色匆匆的中年人适时地出现在他面前。
“我是费德里奇主教,”
面对陌生的年轻面孔,中年人首先做出自我介绍,“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叫我雷恩就好。”
他报上姓名,接着取出箭与剑组成的十字徽章在费德里奇眼前晃了晃。
“原来是猎魔小队的兄弟,雷恩先生真是年轻有为。”
费德里奇不轻不重地恭维了一句,然后犹豫地说:“我确信,之前东部教区发生的几起棘手之事均已上报神殿,而且也有你的同僚前去处理,不知阁下这次到访所为何事?”
“别担心,费德里奇主教,我并非为处理任何您不知道的突发情况而来。”
随后,雷恩简单说明了来意。
“原来如此。”
费德里奇恍然说道:“好的,请放心,我会把那位猎魔人兄弟的双亲加进烈属档案之中,他们今后的生活也会有就近的牧师关照。”
“很多吗?”
“抱歉,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东部教区的烈属,”
雷恩深吸口气,“很多吗?”
“哦,我相信哪个教区都不会少的,毕竟邪恶仍存。但是——”
两人一边往外走去、费德里奇一边涩声说道:“但是就目前来说,东部确实要比其他地方更艰难些,一年半之前那桩惨案给这里造成的损失太大了,上至前任主教、下至教士和修女,那只可怕的怪物在一夜间杀光了所有人——我就是在那之后上任的,不是抱怨,但重建工作简直耗去我半条命,抹平教众们心中的痛苦更是不易。”
这些话就像一只隐形的大手,狠狠掐住了雷恩的喉咙。他起初之所以拒绝奥莉尔的提议,一方面是因为不想面对一双伤心欲绝的父母,另一方面,他更不想重温父亲生前那疯狂的暴行。
绿荫城是所有痛苦与噩梦的开端,而他如今又回到了这里。
当然,‘哎呀真抱歉我父亲和他的狗腿子给大家添了太多麻烦’这种话是打死都不能说的,否则就太对不起罗德给自己弄出的干净履历了。
“那件事确实令人痛心,虽然我当年还未加入猎魔小队,但也从坊间听到不少传闻,那种可怕又残忍的怪物实在令人不寒而栗——我甚至为此做了好几回噩梦,就好像那是我的亲身经历一样!”
雷恩握了握费德里奇的手,脸上满是悲悯,“请相信,费德里奇主教,任何邪恶都注定湮灭在帝诺斯的光辉中,没错,我和我的兄弟们正是为此而战斗,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虽然你看起来很年轻,雷恩先生,但你坚韧的意志和信念却不输我见过的其他猎魔人啊。”
费德里奇感慨地说:“实不相瞒,我少年时也曾憧憬有朝一日能加入猎魔小队,但很可惜我并非圣能者,普通人的身板可经不住那样艰苦的熬练啊。虽然凭借行政能力和一些运气做到了如今东部教区主事人的位置,但恐怕我的职业生涯也就仅限于此了——抱歉,受到雷恩先生的感染,一时间说了些不着题的话。那么,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都请尽管提出来,为猎魔人提供必要的便利是每个教堂应尽的义务。”
“哦,您知道的,我这次出来并非执行狩猎任务,所以没什么需——”
雷恩想了想,突然改口说:“能给我一个这里的传送卷轴吗?我想等事情办完之后再回绿荫城一趟。”
“当然没问题,”
费德里奇愣了一下说道:“只不过,你应该知道四大主城教堂里的传送阵、跟神殿的传送阵之间只能单向传送吧?”
“哦,我知道。”
雷恩笑了笑,这种事早在他还没进入地下训练营时——不,早在父亲指挥弗兰克发起屠杀的那个夜晚,他就知道了。血洗圣约克大教堂之前,父亲曾逼迫前任主教开启传送阵,他妄图从这里直接杀进光明神殿内部。
‘别妄想了,蠢货!这里和神殿并非双向传送,你以为高层都是傻子吗?你以为他们会留下这样一个捷径、好让你这样的邪恶者直接冲进光明神殿里搞破坏吗!’
可惜,当时的父亲并不相信老主教这番说辞,于是他开始命令弗兰克杀人,每夺走一条人命、他都会问一遍同样的问题,随着死者越来越多,老主教也从刚开始的横眉怒骂转为悲泣哀求,但答案始终一样——‘传送阵是单向的’。于是父亲终于相信了,他给弗兰克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杀光所有神职人员、并砸烂圣约克大教堂。
“我身上带有神殿的传送卷轴,费德里奇主教,所以我并不是打算从这里传送回去。”
尽管雷恩已经努力平复心境,但声音仍带有一丝干涩,“是这样的,这里的城市公墓安眠着我的某位亲人、而我已经很久没去看她了,另外,我也希望能借这次机会欣赏一下绿荫城的风景——这些事显然不适合带着猎魔人兄弟的遗骨去做,对吧?所以我要先把他送回家,然后再回到这里——是的,我是这样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