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想问的，却都问不出口。
杨老爷坐在那里凝视自己的女儿，那张脸是自己熟悉的，但那样的神色是自己陌生的。似乎幼童的身躯中被塞进了一个成人，那双眼睛让那张脸上残存的所有稚气一扫而空。
他张了张嘴，问出自己盘旋在心中的问题：“元娘可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出乎意料地得到了清楚的回答。
“是神仙送我回来的。”她清楚地说：“我心中有太多不甘，神仙许是觉得我不信命的样子挺有意思的，所以说让我重活一遭，看看我究竟能逆天改命到什么样的程度。”
她没有说，神仙说了，经此一遭，常人死后可以再入轮回，她却没有了。
死后就是灰飞湮灭，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
可是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反正就算是再入轮回了，也没有了这辈子的记忆。
那些让自己痛苦难过的事情，全部忘记了之后，仇人过得怎么样，对自己而言，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脸上越发地露出大大的笑容来。
“神仙说，如果命运是一条河，人就是活在其中的鱼。就算扑腾一下，溅起几朵水花，对自己的处境也没有太多改变。但总有那种大毅力大智慧的存在，旁人顺流而下，他们能逆流而上，跳出这条河。”
“就像鱼跃龙门那样，跳出这条河，就不再被困在这条长河中了。”
杨老爷张了张嘴：“那你……”
“跳不出去的。”元娘说，“也就是，扑腾起几朵浪花，让周围一起顺流而下的鱼受到一点影响。”
“对我而言，这就够了。”
“我的世界太小，没有那么多东西，所以呀，我只要你们安康，就够了。”
屋子里一片沉默，墙角的香炉吐出淡淡的烟气，浅淡的香味渐渐笼罩全身。
杨则忽然说：“小妹，我以后……是什么样的人。”
元娘愣了一下，侧脸去看自己的大哥。
杨则今年十六岁了，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
杨家人宠着他，所以就算十六岁，也有一股少年挥之不去的天真气息。也因此，才闹出了和青楼女子约定终身的事情来，逼得杨家举家上京。
不过，就算再天真，此时也冷静清醒了。
他看着小妹，十一岁，已经能看出日后的美貌，但神色之间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悲伤。
“你说了爹娘，说了小弟，说了你自己，唯独没有说我。所以，我做了什么？”
元娘说不出话。
大哥怎样了呢？大哥其实没有怎么样。
他被母亲的死吓破了胆，从此谨小慎微，在杨家的安排下做生意，依托于杨家生存，从此泯然于众人。
不管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对元娘而言，杨则就是一个若有似无的影子。
“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家里人的事？”
杨则轻声问，要被自己的猜测难过到哭出来。自己，真的做出了那种事吗？
“没有！”元娘飞快地说，“没有。”
“大哥你放心，并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家里的事。”她慢慢地微笑：“你只是……谨小慎微了些。不过，也是因为大哥你在，我才能放心啊。”
“因为我知道，大哥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我知道，大哥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好好地将杨家血脉传承下去。”
“那就够了啊。”
杨则瞬间就明白了她潜藏的意思，他说不出话。
他很轻易地就判断出，这种事，自己真的很可能做出来。自己骨子里的怯懦，只有自己明白。
“对不起。”
最后，他这样轻轻说一句，再度沉默下来。
杨老爷打破了沉默：“如果大家都觉得元娘说的是真的。”
他的视线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所有人都迎着他的眼睛，没有一个人回避。就连小弟也仰头，露出坚定的神色。
杨老爷的唇角就微微翘了翘：“那么，大家就一起努力，不要再让元娘一个人受苦了。”
杨夫人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是啊，我也不想……吞金而亡，听说很难受的。”
她温柔地注视元娘，握紧了她的手。
女儿的手温暖干燥，让她一片冰冷的心也有了一点温度。
元娘也露出了笑容。
真好，至少……家里人相信她呢。
也许不相信，但是没关系，表面上相信，她也觉得很高兴了。
因为元娘所说的，原本打算清理产业回京城的杨老爷也停下了动作。杨则在屋内沉默了半天，出门去向自己准备一生相许的情人说声抱歉。
元娘却没想过，大哥这一出门，就是带着伤回来的。
正如杨老爷所想的那样，青楼女子给人下套，何来真心，不过是个傻子，三言两语就上了勾，看他好骗而已。
若是能顺利，自己能找到个好人家也是好的，就是不顺利，榨出来银子，也是好的。
偏偏却遇到杨则这种，明明动了真心，眼看就要收获了，结果忽然跳出去了。
怎么能不生气。
元娘一溜烟地跑出去，身后丫鬟桂枝追之不及。气喘吁吁地跟过去，就看到元娘冷着脸站在大少爷床边，一双眼睛冷得吓人。
桂枝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进门。
“是谁？”
杨则身上的伤不止一处，最大的伤口却是在脸颊上，如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连着大半个头都被包住了，看得有些吓人。
“是谁下手这么不知道轻重，将大哥你打成了这副模样？”
杨则偏过脸去：“元娘，我没什么大事。不过一点小伤口。”
“殿试不取面容不整者。”
杨则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苦笑：“元娘，我没那种天分。科考这一途，离我太远了。”
元娘却不这么想。
有那么一条路摆在那里，自己走不走是一回事，被人拦了路，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是看着杨则的样子，她也无心分辨这些，最终还是一叹：“哥哥，明明说好了，要相信我的，怎么出了事，又不肯告诉我了？不管我有没有能力，至少我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杨则心中一暖，却实在是不愿意将元娘牵涉到自己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当中来，想要敷衍一二，抬眼却正对上元娘亮得吓人的眼睛。
一下子就泄气了。
“元娘，”他琢磨着说辞，“这种事，不好让你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插手。”摆手制止了元娘想说的话，他诚恳地说：“我只是……太过相信她了。让我自己来处理，好么？”
“你也说过，家人之间要相互扶持，总不能，所有的事情都让你来操心。那你将所有的事告诉我们，就没有意义了。”
大哥这样说，元娘也不好再坚持。
问过大夫大哥的情况如何，得到了“很快就能康复”的肯定回答之后，元娘才放下了心。
当然，从杨则这里离开，依旧没忘记去问跟着杨则的小厮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
还没有等丫鬟将消息报上来，打伤杨则的人就被压着上杨家来赔罪了。
听丫鬟说起的时候，元娘也十分诧异。避开了人群偷偷前往花厅，远远地就听到一个十分清越的声音说：“令郎的伤势，在下十分抱歉，是舍弟做错了事。”
她偷偷看过去，看到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一本正经地向杨老爷赔罪。
面前的少年郎穿着打扮并不显眼，可细细看去，就能发现布料是上供的，举手投足之间的风度也不同寻常。
杨老爷心中有计较，只是放低了姿态：“是小儿莽撞，冲撞了诸位。”
“三哥你看，他也这样说了，真的不是我的错。”
被带过来认错的少年年岁更小，被兄长带过来也依旧一脸不服气，听到杨老爷这样说，立刻如蒙大赦跳了起来。
“你闭嘴！”三哥大喝了一声，转脸对着杨老爷越发恭敬：“杨先生太客气。此事是非对错自在人心，杨先生无需太给他面子。”
他十分老成持重地叹一口气：“小五被家里人宠坏了，杨先生若是太过客气，只怕小五就再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了。”
“我本来就没做错什么。”小五低声咕哝着。
偏偏靠近他的元娘听得清楚，气恼只是一瞬间，她细细地打量起这个打伤了自己大哥的人。
只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因为被兄长拉着过来赔礼道歉而显得有些狼狈，可顾盼之间却显露出异乎寻常的自我。
娇宠着长大的。
元娘很快就下了这样的结论，旋即又微微皱眉。
这人……总有几分面熟。
她尚在皱眉苦思，那边杨老爷已经和和气气与来人商议好了。
来人转脸对着小五笑得一脸温柔：“我已经与杨老爷说好，这些时日，你就在杨老爷家中照看杨兄。端茶倒水不得假于人手，等杨兄好了，真心实意说一声原谅你，才算这件事揭过了。”
小五立刻跳了起来：“那我不是要在这里留一两个月？！”
元娘却盯着那人的脸庞，紧紧地咬住了唇，捏紧了手才制止了自己跑出去提醒杨老爷的冲动。
那是……
未来的帝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