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苏楚衣早早起身,在军中多年早已养成每日早操必到的习惯。
五更天一过,她便如常醒来,一刻也不敢贪睡,仍是一身男子装扮的她穿过亭台楼阁,朝南康公主的偏院行去。
长宁侯府分置前后两院,前院为正室南康公主居住,而后院则是苏睿的侍妾俞裳夫人与她两位公子的府邸。
当年苏睿收复巴蜀,见氐人国主俞雄的胞妹美貌无双,便收在房中。
而志在四方的一代战神苏睿却极其俱内,不敢将侍妾再回将俞裳藏匿于府外,不敢让南康公主知道。
南康公主贵为天子胞妹,大宁朝的长公主,年轻时性情高傲,刁蛮任性,哪里容得下被夫君被背叛的事实。
南康公主知晓后大发雷霆,手持二尺钢刀,带着宿卫军,杀气腾腾冲到苏睿金屋藏娇之所。
万一没有想到的是,南康公主见到俞裳之后,丢盔弃甲,和俞氏姐妹相称,并将她带回府中安置。
直言:“妹妹貌若天仙,我见犹怜!肯屈就我家夫君,实属委屈妹妹。此处偏僻简陋,还是随我回长宁侯府一同侍候夫君吧。”
南康公主与苏睿成亲五载,一直未有所出。俞裳进门不到三载,便为苏家开枝散叶生下二名男丁。
自从俞氏被带回长宁侯府,苏睿对南康公主的愧疚与日俱增,夫妻关系不再像过去那般轰轰烈烈,反倒越显相濡以沫之势,终于在二人成亲十载之后生下苏楚衣,而俞氏再未有所出。八年后,南康公主又诞下一子,取名苏悦,俞氏母子自此失宠。
而今,这偌大的长宁侯府就剩南康公主一人独掌大局,多年来俞氏与她关系日渐僵化,二人分府而居。
苏楚衣此次回家,发现家中气氛阴郁,找来打小伺候她的丫鬟小霜一问才知,今日的长宁侯府已被苏家旁系和俞氏二子搅得不得安生,隔三差五便为大闹一通,惹得南康公主生了一堆嫌气。
苏楚衣心生疑惑,父亲虽死,但母亲仍是天子姑母,大宁朝的大长公主,身份地位尊崇高贵,又岂容这些人目无尊长,乱了纲常。
苏楚衣沿着紫藤花纠缠的墙壁一路行去,寒风阵阵,似乎比昨日又冷了一些。
南康公主偏爱紫藤花,整个前院的墙壁上爬满紫色花海,蔚为壮观。
与后院的花团锦簇的盛况实乃天壤之别,却胜在淡雅意境浑然天成。
到了偏院,南康公主已做完早课,着人备了些京中女子时兴的衣裳正要与她送去。
向母亲请安是苏楚衣多年来的心愿,可惜身在军中无法尽孝,一直是她郁结于胸的遗憾。
她展颜相迎,柔柔地问安:“阿母早。”
“早。”母女二人多年未见,却未见生疏。看着长大成人的苏楚衣,南康公主心怀安慰,却又有一股浓浓的失落感涌上心头。“睡得可好,卧榻可还合适,被褥可还暖和……”
“阿母。”苏楚衣上前挽着她的手臂,亲昵地把头搁在她的肩上,“很好,一切都好。家中比军中好多了,高床暖枕厚实被褥,平日在军中都是舆图一铺,随便拿件衣裳裹着,就是一夜。女儿没有那么多讲究。”
南康公主听得眼眶微潮,握着她的手,泪意盈盈,道:“儿啊,你受苦了。你本该是养尊处优的康乐郡主,你那糊涂的爹竟把你当儿郎教养,娇滴滴的姑娘家竟变得手持屠刀的三军统帅。他临死之前,竟还请旨袭爵,封了你康乐侯。真是气煞我也!”
苏楚衣慌忙安慰道:“阿母啊,你看女儿现下统御三十万精锐,可比康乐郡主风光多了。再说了,我不占着这康乐侯的头衔,难道让那边的占了去吗?悦儿还小,当不了这个家,也撑不起苏家军。”
南康公主不禁眉头深锁,风华已逝的端肃面容一片凝重之色,“是风光了,却危机四伏,防不胜防。身在疆场都是看得见的腥风血雨,京师重地本却龙蛇混杂,明枪易躲,暗箭却是难防。几个世家之间明争暗斗,恨不得置苏家于死地。”
南康公主深深叹了口气,凝重的面色略有松动,“不提也罢。你此番进京,有很多人不会让你如愿入宫,可你要当心。今上登基以来,各家皆遴选女子入宫,我苏氏旁支也未能免俗,但还没能沐浴君恩,已是身首异处。我谯国苏氏一门荣宠,但三十万精锐皆在你手中,各房早有不满,加之俞氏的推波助澜,族中派系林立,族人异心,门风渐衰。你唯有入宫,争得后位,才能力保悦儿来日承袭爵位。”
苏楚衣摇着她的胳膊撒娇,“我不嫁嘛,阿母。你忘了我与敬之哥哥是定过亲的,您怎么能让我嫁给那个文弱的皇帝呢。再说了,他也没说是皇后,和一众女子入宫共侍一夫,还不如我疆场征战来得快意恩仇。”
弱?不,那人一点都不弱。他握弓之姿,拉弓之势,似一把尚未出鞘的宝刀,虽锋芒不露,却暗藏杀机。
这样一个人,绝非泛泛。
南康公主摇头淡笑,轻抚她被风吹乱的鬓发,“颜儿,你和敬之的婚事本就是权宜之计,为了巩固你二人手中兵权而不得不订下这门亲事。圣旨已下,不容更改。今上登基四年,他能让原本把持朝政的世族俯首贴耳,足见他藏而不露的手腕和卓绝的治世之才。若不是自幼锋芒毕露,也不至于被闵后驱逐出建康,不得回京。他真心要你入宫,自然存着立你为后的心思。不为旁的,你手中三十万的精锐,换他一个后位,绰绰有余。”
苏楚衣垂眸不语。
她又怎会不知,立后的背后是整个苏家军的存亡。萧允辰登基三载,收编苏家军势在必行,用一个后宫之位换她三十万的精锐,已是对苏家最好的交代。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若愿意,苏家军仍可戌边保国。只是她却不再有统军的机会。
她若不愿,军需粮晌恐怕就此中断。到头来,她仍是要回京求援,卑躬屈膝,受尽凌辱。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萧允辰收编苏家军已成不可阻挡之势。
她此番前来,带领五百前锋营猛将,是想会一会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骑军。
倘若侥幸获胜,她也能手握筹码与萧允辰分庭抗礼。
然而,她却连见到夜风的机会都没有,便在萧允辰一身凛凛霸气中败下阵来,失了方寸。
一思及他放肆狂傲的目光,她的指尖竟瞬间冰凉,胸口的郁闷之气再度浮涌而上。
十指团握成拳,“我不会让苏家军落入俞氏母子之手,但是要我入宫,是万万办不到的。”
南康公主接过身后丫鬟递过来的衣裳,抻开在她身上比了一比,果真天生丽质,俏丽可人。
“不让苏家军落入他手,便是你落入他手。二者相衡取其轻。”已历三朝杀戳的南康大长公主似云淡风轻地一语,却无意中道破此中利害。
苏楚衣仍是不甘心,多年苦心经营岂能拱手相让,“若我挥师南下直取建康?”
南康公主把衣裳搭在她身上,又取了一副银耳饰在她颊边试了试,道:“你倘若能赢,阿母不会阻你。但你是否想过,攻城拔寨定会伤及无辜百姓。北方广袤大地遍布四夷的铁骑,我朝子民纷纷逃至江南偏安一隅。你若此时大兴兵事,刚刚过上安稳日子的江南百姓又当何去何从。若你侥幸得胜,安邦定国你可有把握,你能确定你当朝执政比萧允辰更加从容果决。”
“我……”苏楚衣一时失语,不知如何应对。
她能否比他做得更好?
那人能收服夜风为他所用,能让各大世族对他俯首称臣,能让各路诸侯掩旗息鼓,能轻松化解她收到诏书后,漏夜兼程赶回京师的一身戾气。
足可见此人心机之重,步步为营。
而她呢?
上阵杀敌她一马当先,排兵布阵她信手拈来。可面对朝中那班老奸巨滑的权臣名士和诸侯公爵……
她又一次没了底气。
疾风冷冷扫过,卷起半壁紫色花海,花瓣轻舞飘摇,落满一地。
触目所及,一片深邃如塞外晴天的紫,紫得耀目,紫得心慌。
那些恣意而为的纵马驰聘,真的要离她远去了吗?
不再拥有天的辽阔,却只能幻想天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