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允辰班师还朝的当天夜里,皇后郗砚小产了。据钦天监上疏,此乃上杀业太重,而与后腹中之胎儿相冲。显德殿中的宫人也说,皇后是在见到今上后,突然腹痛难忍,流血不止。
郗砚小产后,恶梦不断,常言看到刀戟兵刃,形容憔悴。于是今上命人将她移出显德殿,在离太极殿最远的宫室安顿她。
今上与郗砚成婚三年有余,而身为皇后一无所出,但皇后也无过错,无人敢提废后之事,但广选秀女以充后宫这种事情,还是很多人乐意为之。这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世家之女送入宫中,等待机会。
但萧允辰以大战刚过,颁下勤俭治国的十条新政。同时,为庆祝大宁收复北方失地,大赦天下,遣散宫中未被宠幸过的女子出宫,允许她们改嫁,宫人人数也锐减近三成。
皇后率先垂范,三年内不裁新衣,不办宫宴,饰不过三。
所谓的西面宫室其实就是以前的冷宫。三年前的地龙翻身,萧允辰下罪己诏,把冷宫拘禁的妃嫔释放出去,这里也就空置出来。
郗砚自问,她自入宫以来,孝敬高氏,和睦后宫,从未做过有损妇德之事,即便是她的手伸到朝堂,可这也是郗家该有的荣光。自小她所受的教养,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可以舍弃自己。但倘若这个人是她心爱之人,她不觉得有任何的冲突。所以,她义无反顾地入宫。
入宫后,她与萧允辰形同陌路,他待她不是妻而是婢,随意处置。他曾说过,立她为后就是为了废她,可她心甘情愿。因为她认为雪山也有消融的一日,以她所谓的聪颖过人,能让他渐渐敞开心扉,接受自己。
可她明显是高估了自己。
即便如此,她也是皇后。
苏楚衣回来了,她就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这个位置就该腾出来,为她让路。
凭什么!
她说不要就不要,她想拿回去就拿回去,当她郗家好欺负不成!
“告诉郗大人,本宫要见他。”
皇后见外臣本是于礼不符,但郗彻是她的叔父,她召家人叙话,也在法礼之内。她与郗彻本就是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若是被废,郗彻在尚书令的位置上也坐不了太久。
这个道理郗彻比她更为清楚,但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萧允辰要重整朝堂,尚须一段时日。
“臣见过皇后。”郗彻行过大礼,“不知皇后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苏楚衣真的瘫了?”大宁祖制,皇后有疾则废,是以有疾之人又如何能为后。
郗彻说:“臣让内子探视过,确实是瘫了,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在雁门关时,她中了两刀,差一点救不回来。”
郗砚说:“死了岂不是更好?”
郗彻微微蹙眉,“有人看到今上时常出入长宁公府,趁夜而来,天亮才走。”
“难道没有人上疏治苏楚衣的罪吗?”
郗彻躬身,“以何罪名?”
“通敌叛国!”
“这……”郗彻不可思议地握紧双手,“她在魏国时,虽数次披挂出征,但未有一次侵我大宁边境,她的剑峰所指之处皆是北方失地。况且,魏国朝堂大部分文官为北方士族的子弟,难道他们也应同罪吗?”
郗源曾说郗砚幼时是他亲自教导,可临危之时方见她的本质。
除了愚蠢和短视之外,郗彻真的不知该如何评价她的行径。
通敌?叛国?北方落下杂胡之手,那是大宁先祖无能,不能保护百姓免于流离。难道说活在被占的土地上,也是一种背叛吗?
这样的话也是她一个皇后能说得出口的!
“陛下刚刚收复北地,安抚北地民心正是大宁的重中之重,此时不宜让北方士族对陛下尚失信心,以免再生变故。”
郗砚眼含恨意,“她是魏国的国后,她就该与拓跋颢同罪。”
“她的国后并非自愿,她乃是被擒为质。皇后请慎言。”郗彻都说到这个份上,郗砚还是在犯蠢。“柔然车延可汗战死,陛下正欲接定尧长公主回京,还请皇后不要再生枝节。”
“她是嫁出去的公主,怎么还能接回来?她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柔然。而苏楚衣就该和她一样。”郗砚对定尧也没有什么好感,张扬的皇家公主,这本就是她应尽的义务。
“古有蔡文姬被匈奴掳走,生下子嗣,但魏武帝打败匈奴后把她接回再嫁,以显仁德。魏武帝对臣女尚且如此,更何况当初定尧公主自请和亲之大义之举,已得朝野称颂。”郗彻忍下怒意。
“你是我叔父,可却句句都偏袒他人。若是本宫被废,郗家也保不住,你这个尚书令还能继续呆下去吗?”打小苏楚衣得到的关注就比她多,她与苏楚衣交好,可旁人眼中永远只有苏楚衣,从来没有她。
“高平郗氏并不需要靠后族才能位居朝堂。”郗彻甩袖,“皇后还是想想自己的处境,臣告退。”
“你口口声声说要为明公报仇,可你怎么不杀了今上,他就是夜风,他就是用狼毒箭射死苏睿的凶手!”郗砚满目怨恨。
郗彻脚步微顿,可终究没有再与郗砚废话,迈步走出冷宫。
其实郗彻早有怀疑。这些年,他几乎阅尽黑骑卫中所有将士的入籍,可没有一个人像夜风。他曾经怀疑是韩冶,但韩冶死后,夜风出现在徐州过。且这次萧允辰伐魏,夜风也有数度领军。
郗彻出宫后,没有回府,而是去了五兵曹尚书丰敬之的府邸。
早朝刚过,萧允辰便带着冉征出了宫,让政事堂把奏疏都送到长宁公府,他有事要与康乐公相谈。因康乐公身负重伤无法出行,萧允辰以苏楚衣在平城三年,了解北地风情,他意在安抚失地,重振山河为由,在长宁公府扎了根。
苏楚衣命人备了清茶和点心。在屋中熏香,散掉身上浓重的药味,看着更漏飞沙流逝,时常觉得度日如年。
“我若是一直躺下去,会不会躺出病来?”苏楚衣看着俯案的萧允辰,委实是穷极无聊,“你老是来长宁公府,把这里都当御书房批阅奏章,言官的折子没有把你吞没吗?”
萧允辰认真想了一下,“门下省倒是积了一堆,朕没看,过段日子一把火烧了便是。朕已经命人找寻名医。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我要是一直好不了,你要天天来陪我吗?”苏楚衣眸中含笑。
萧允辰放下御批朱笔,“若果真好不了,朕带你回宫,一生一世与你相守。”
“可是我不想去,不想看你今日宠幸这个,明日看上那个,生下一堆子嗣。”
“不会有嗣。”萧允辰撩袍起身,在她榻前蹲下,“皇后有孕,是假的。朕要出征,为安稳朝堂。这是必行之举。朕一回宫,身孕自然就要消失。”
“你可曾想过,若是你回不来?”
萧允辰摇头,“没有这个可能!朕若是回不来,大宁谁当政都和我没关系。”
“你对郗砚还真是狠心。”一个听话的皇后,“郗砚看来对你言听计从,你倒是能收服人!”
萧允辰轻点她的鼻尖,“郗家满门都捏在朕的手中,她能不听话吗?楚儿,我没碰过她。她不可能会有孕,也不会有子嗣。自从你我在徐州一别后,我就再没进过后宫。两次大赦天下。放出去多少的宫人,可还是没能散尽后宫嫔妃,但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给你一个安静的,只有你和我的后宫。”
苏楚衣胸腔欲裂,怔怔地看着他,“你真的要散尽后宫?可是我瘫了,你我之间也不会有子嗣的话,这大宁的基业又要交给谁?”
“慕儿不是有两个孩子?”
“你疯了!他们身上有柔然人的血统,朝臣不会答应的。”
“你也知道的,为平息藩王之乱,我杀尽萧家宗亲,这世上唯我与定尧。”萧允辰握住她的手,“所以,你要是不想大宁再落下杂胡之手,你就要好起来。”
苏楚衣垂眸,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我乃是拓跋颢之妻。”
“那又如何?”萧允辰走回案前,“别多想了,陪朕看奏折吧!朕念,你听。”
兴邦四年的冬日,萧允辰废后,以无子之名,尽散后宫。以彰显仁德。
为安抚郗家,擢郗彻为司空,封寿亭侯,食邑三千,郗家其他成年子弟皆有封赏,但未授官职。
因收复北方失地,重置各郡官署,由崔晟领镇北安抚使,处置北地事务。长宁公世子苏悦袭爵,入禁军为都尉。康乐公苏楚衣收复北地有功,封康乐郡主,因其重伤在身,不再兼领官职。
“你倒是讨巧,康乐公,康乐郡主,连称号都不改一个。只是这康乐公的食邑比郡主要多吧?”苏楚衣没有掌过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汤沐邑到底有多少,但她这些年打仗得了不少的好东西,从没把食邑放在眼里。
“那你想要什么?天下给你可好?”不是不想给她更高的封赏,可公卿一爵于她已是极致,封郡王似乎不太妥当,便复了她的郡主之名,封邑再多也没有敢说,也不会有人眼红,论及长短。
“好是好,可大宁祖制,有疾者不能领国事。你这不是欺负我瘫了,领不了国政大事。”
“祖制可以改,只要你想要,这些骂名朕都替你担了。”
他说得随意,她却听得胆战心惊。心中不是不欣喜,可如此大逆不道之举,他即便敢为,她又如何能受得起。泱泱大宁,南北分裂近百年,即便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大宁的祖制从未有人逾越。
“我不要这些,我只想要一人。”苏楚衣说,“他当年以狼毒箭伤我阿爹,而令他英年早逝,终不得归。”
萧允辰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寒眸霜染渐散,沉默良久,终是开口:“你要夜风?”
苏楚衣说:“虽然我爹留下遗言不让我杀他,说他是大才,日后冲锋陷阵,攻城掠池。他是一把趁手的利器。我一直想找机会会会他,可都被你阻止。而眼下江山已定,国中也有不少天才将帅,有没有夜风也无伤大雅。为人子女者,总想着为父母多做些事情。我这残破之身,怕是难以与陛下长相厮守。还不如……”
“夜风可以死,但不是现下。我答应你,夜风的命是你的了,但什么时候给你,我说了算。”萧允辰翻开奏疏,移开话题,“宋家仅剩宋逸了。朕想把他调回来,你和他有同袍之谊,你认为让他在哪处适合?”
宋家自被弹劾后,萧允辰并没有想包庇的意思,朝臣都是人精,手中攥着宋家的罪证都往上奏,宋家该流放的流放,该杀头的杀头,宋家也就剩宋逸一个承嗣的嫡子。按照灭族的常例,通常不会留嫡子,找一个旁氏的子孙看守宗庙也就罢了。
宋逸当年与萧允辰有过保证,他明明知道萧允辰有意灭宋家,虽然原因不明,但萧允辰做出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改变,他以自身的忠诚和护卫苏楚衣为筹码,保下自己的命,萧允辰也默许了。毕竟他和宋逸还是表兄弟,他为宋家留一线希望,也没有人会反对。
宋逸在邺城三年,颇有建树,他是一个识时务的人,总不会把日子过得太差。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就会去争取。
“他还没有成亲,你看可有合适的人选。”
萧允辰走后。南康大长公主走了进来,“他成日在你这里,朝里议论纷纷,他废了郗砚,架空郗彻,不让郗家子弟出仕,虽然没有对宋家的狠戾,但郗后无错,郗家也无过失。他当年立郗砚,不会就是为了废她?抬举郗家,与寒门出身的杜家分庭抗礼,削弱四大家族于朝中的影响,顺便灭了宋家。眼下,郗家失势,悦儿出仕,崔家重获重用,他这是为你……”
南康公主也不愿相信,堂堂大宁天子,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而且她现下还是一个废人。
“阿娘,他说宋逸要成亲,你说娶谁家合适?”
南康公主愈发不敢相信,“他让你为宋逸选妻?”
苏楚衣不觉得不妥,“我曾被赐婚给宋逸,宋逸的婚事要我点头,他才能娶。让我选,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宋家式微,世家谁愿意把女儿嫁过去。”南康公主看不上宋家,当年益王娶宋氏时,她就曾激烈地反对过。想她兰陵萧氏数百年的门第,宋家这等不入流的三流世家如何能配得上她丰神俊逸的兄长。所以,南康公主一向认为是宋氏使了手段勾引益王,若非如此,向来听话无争的益王又怎会做出当朝求娶这等惊世骇俗的举动。
“今上要以宋逸换掉杜寒生,中书这等机要之地,位高权重,他与今上又是表兄弟,有这层关系在,娘还认为世家不想吗?再说了,宋家如今只剩一个宋逸,入了门就是宗妇,一家主母,没有姑舅,没有一大家子人的相互争斗,只要夫妻同心,宋家迟早会翻身。其实,我想让宋逸娶苏家女。”苏楚衣半生戎马,如今不能再带兵,总该为家族打算,萧允辰把机会交到她手上,她就该擅加利用,“四叔那边似乎有个女儿……”
南康公主心领神会,可到底对宋家还是看不上,“真是便宜宋逸了,苏家的女儿又岂是谁都能娶的。”
苏楚衣明白,母亲这算是同意了。
“宋家眼下没有长辈,宋逸又在孝期,他回京后应该会先丁忧。”他在邺城时上疏丁忧,被萧允辰夺情,但回来还是要守一段时日,“正好阿姑还在京里,让阿姑走一趟吧!”
“悦儿的亲事呢?”南康长公主关心的是自家幼子,“他现下也有了官职,该给他成亲了。”
苏楚衣说:“过了年,就让悦儿完婚。咱们家多少年没有办喜事了,这次要大办特办,声势浩大,要让全京城的世家都知道我苏楚衣回来了。”
“可是你……”
苏楚衣不觉得自己瘫了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没有本帅,何来他们安坐京城,一世浮华。”
宋逸要和苏家联姻的消息传到宋太后的耳中,她在诩坤宫闹腾,要萧允辰杀了苏楚衣,不能让苏家毁了宋家最后一个希望。
宫人都劝阻不了,只能去找萧允辰。
萧允辰放下正在批阅的奏疏,大步流星,深夜禁中冷清而安静,嫔妃陆续被他遣散出宫,宫人仅剩原先的一半,几处宫室都被关闭,不见灯火。
宋太后自从宋家获罪后,一昔之夜老了二十多岁,两鬓斑白,面容憔悴。她原本拥有大宁最尊贵的身份,即便什么都不做,萧允辰也不会与她为难。
“太后病了,去请太医。”
“哀家没病,你这个不孝子,你枉为人子,你杀死亲舅,残害子侄,还想断我宋家香火,哀家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般赶尽杀绝。”宋氏奋力掷出手边的香炉,萧允辰偏头躲过。
萧允辰满不在乎地坐下。广袖一扬,“亲舅?朕自益州发兵时,杀的亲叔伯、亲子侄还少吗?”
夺位之路的森森白骨,他都不曾手软。
“母亲觉得宋家没有对不起朕的地方吗?”他冷冷地勾唇,笑容阴沉而充满杀意,“朕三岁那年,舅父说带我出去玩,却把我扔到西市,还好我出门的时候带了王府的令牌,奶娘不放心偷偷跟着去了,朕才没有被卖掉。后来奶娘告诉朕,朕刚出生时,你曾经有好几次要闷死朕。但朕命大,命不该绝。你总说是闵太后要害朕,因为朕小时候太聪明,三岁就能识文断字,宫里没有哪位皇子比朕更出众,所以一再想要加害朕。可朕的那些吃食被下的毒到底是谁做的,母亲心里应该更清楚。你想让父王绝嗣,你认为我的出生是你的耻辱。不,或许应该说,你并不确定我是不是父王的种,在我出生时你想杀我,以免被发现。我渐渐大了。与父王的样貌愈发相似,这份疑虑自然也就没了。但是我的早聪让你感到不安,你便想除掉我。若是朕没有猜错的话,你的那个情人就是惠帝吧?跟自己的大伯偷情,因为儿子太出色会伤及情人儿子的继位之路。所以你对朕一次又一次痛下杀手!你以为父亲什么都不知道吗?你的所作所为,他看在眼里,在我十岁那年,他毅然就藩,远离京城。他以为你会改,可你呢?为何朕在王府养兵都要小心翼翼?你现下说宋家没有对不起朕?”
这也就产宋逸身为宋家的嫡长子,还要与宋家划清界限的原因。
宋太后打死也不会承认,“哀家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京城那些世家夫人,有几个没有养面首的!你看看那个南康,还在府里养什么僧人,说好听是僧人,都是漂亮的年轻男人,谁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哀家在宫里……”
“你身边那些没弄干净的宫人,以为朕不知道吗?宋家的人惑乱后宫,朕都没治他们的罪。你若是觉得不想要这个名声了,朕也不介意把这层遮羞布给撕了。”收复北方失地之后,萧允辰的功勋也被史官们广为传颂,已经不再需要这些贤名为他增色。况且,史官的笔是为帝王服务的。“朕对宋家已是仁至义尽,朕登基后,他们以为有了靠山,却从不曾想过做过些什么。留下宋逸,不是因为朕怕史官之笔,而是他主动向朕投诚,与家族划清界限。”
“宋逸的婚事,朕会以太后的名义下旨。”萧允辰只是知会她,“太后病重,需要清静。你若是连最后这点声名都不要,朕也不介意你闹开。这样最好,朕不想让你和父王合葬,扰了父王的清静。”
兴邦四年冬日上大胜,统一天下,举行冬日祭祀大礼,告慰宗庙,尤其隆重。
但这一天也是大宁朝堂上最为血腥的一日。
太庙之前,祭礼之礼,刀枪剑戟,肃穆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