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砚再度上门,领着太后的旨意,教习苏楚衣各种宫中规矩。
苏楚衣鸦发高束,头顶笼纱官帽,端的是哪家儿郎少年成名,紫色金绶,英姿勃发,眉不染而黛,唇不点而嫣。一转身,眉眼桀傲,昂然迈步,浸润边关金戈铁马之气。
“侯君。”郗砚敛衽前行,“奴婢奉太后之命,今日……”
苏楚衣断然抬手,“你回宫去吧,规矩我不会学的,也没有时间学。”
郗砚静默而立,看着她身形利落直出府门,翻身跃马,动作行云流水。
雄霸天下尥蹄长嘶,在众多上朝的车驾中,一马当先,踏破朱雀长街未醒的阑珊之梦。
有人探出车外,睁着惺忪睡眼四下张望,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郗砚缓步慢行,走出长宁公府,与一身衣冠清朗如玉的郗彻相视一眼。
她垂眸行礼,唤了一声“六叔”。
郗彻眸似寒潭,深不见底,“你没有告诉她,朝会之日御街不能放马!”
非问句,而是直接了当的肯定口吻,语气之冷,堪比檐前积雪。
郗砚没有辩解,抬阶而下,面色清冷,直至立在郗彻跟前,高扬起倔强的下颌,眸底尽是不屑与鄙夷,“她这一生放肆不羁,全然不顾他人,恣意而为。这些规矩于她,形同虚设。她一再犯界,无人敢言。小小的御街放马,又如何能奈何得了她!”
她毫不避讳对苏楚衣的憎恨,郗彻闻之蹙眉,“砚儿,我以为你该当明白,郗氏与苏氏共存共荣。”
“六叔,那是你一人之事,而非整个高平郗氏都要奉苏家为尊。”郗砚前行一步,侧身回眸,面色平静无波,“六叔当年因何离开京城,你不会忘了吧?”
郗彻默然,似乎陷入沉思,久久不言。
“苏家对你有恩,但与我却是全无干系,与郗氏也没有情分可言。”郗砚回身继续前行,声似寒冰开凿,“我若是进宫,只为自己,只为郗家,而绝无可能是为了他谯国苏氏。而六叔也该当明白,您姓郗,你一生都为自己而活,也该为护着你的家族好好打算。若是六叔您不把自己当郗家人,砚儿也不强求。但砚儿以后要走的路,还请六叔不要干涉。”
郗彻望着郗砚渐远的身影消失于熟悉的屋舍,神情恍惚。
他以为,这是最好的安排。岂料,这可能是最坏的安排。
离家十载,物是人非。
*
苏楚衣策马疾行,越过宫门重重守卫,无人敢拦,无人敢阻,眼睁睁地看着她拍马而去,马蹄铿锵,似号角争鸣,刀光剑影。
太极殿年久失修,今上登基四年,励精图治,各宫各殿仍是四年前他攻入建康时的模样。
殿内每一道朱漆圆柱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箭坑、剑痕、枪刺、刀砍,满目疮痍,与巍巍宫墙的肃穆威仪格格不入。
权力更迭,残忍杀戳,幕幕如昨。
四年尚安,已是大宁朝久违的安宁。
他改元永安,永安永安,自信至此,但愿真能一夕永安,盛世重临。
*
苏楚衣立于武将队列的最前方,手持象牙笏,目不斜视,卓然而立。
只听一阵衣裳委地的轻响,冕毓摇撞,宫人高唱“上至”,文武百官跪地相撞,唯有苏楚衣姿容不改,充耳不闻。
萧允辰龙行阔步,大马金刀,目光斜睨过去,唇角上扬。
他早已听韦拓来报,她今日上朝之事。数日未见,她似乎又瘦了不少,宽大的官袍掩饰不住她纤细的身姿。
他刻意不去见她,她却自投罗网,一出现又是对他无言的挑衅。
寒冬已至,一连数场大雪各地出现不同程度的雪灾,发粮赈灾迫在眉睫。由谁前往,乃是这次朝会讨论的重点。
宁宣帝登基四年,风调雨顺,未曾出现大的洪涝灾害,但因连年战祸,百姓流离失所,国库空虚,存粮尽毁。
这四年,百废待兴,休养生息。
苏楚衣不得不承认,宁宣帝做得很好,安内攘外,朝臣俱服,苍生俱安。
若是换做是她,她没有把握做得比他更好。
在她恍神的须臾,萧允辰已定好人选,眼角余光扫过她神游太虚的脸庞。
“朕听闻康乐侯今日御街放马,怎么没人上奏,还由着她堂而皇之地立在太极殿上议事?”萧允辰率先发难,不给朝臣参她一本的机会。
苏楚衣愤愤抬眸,怒意顿生,眼中燃起熊熊烈火。
萧允辰视而不见,“黄门郎何在?”
陈升战战兢兢地滚进太极殿,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与龙座上的帝王对视。
“今日是你值守,为何不报?”
值守的黄门郎除了清点朝臣的出勤情况之外,还要检查他们的衣着服制,绶印得宜,如若殿前失仪,黄门郎有权不让他入太极殿。
“微臣,一时忘了……”这是陈升所能想到的最适合的借口,宁愿自己受罚,也绝不能让苏楚衣获罪。
“忘了?”萧允辰褐眸微眯,“朕该治你一个玩忽职守,还是知情不报呢?”
陈升暗自松了一口气,“都是微臣的错,请陛下责罚。”
“这不关黄门郎的事,是本帅不知道朝会的规矩。”苏楚衣向来没有让他人代为受过的习惯,一军主帅,所有的罪责都是她一肩扛起,绝不推诿。
胜负成败,责任在她。
至于今日之过,乃是她无心之失。
但也不能全然说她无心,从入京之后,她处处与萧允辰为难,在人前更是挑衅他的帝王权威。
她想知道,他忍耐的底线在何处。
他得了苏家军之后,还会撩拨逗弄,事事忍让吗?
“既然如此……”萧允辰拖长语调,如同凌迟般煎熬难过。
帝王的发落向来不会太轻,停职罚俸不怕,就怕拖出去打一顿。
“念黄门郎是初犯,众位爱卿也都是克己奉公,严守礼制,平日不曾有过失礼之举,黄门郎才会玩忽职守。罚陈升半月俸禄,康乐侯一月俸禄,充作赈灾之用。朝会毕后,康乐侯仍留宫中,由少府监向侯君详细说明朝会之规矩。”萧允辰在朝臣热议之前,果断地处置,不问旁人意见,直接了当,拍板定案。
宁宣帝此举意在息事宁人,不给旁人非议苏楚衣的机会,趁势将陈升推了出来,顶了罪责,若是他再向苏楚衣发难,便显得他气量不够,斤斤计较。
但不得不说,宁宣帝的城府之深,连朝中那些三朝老臣都不得不谨慎以待,绝不会轻易触他的逆鳞。
*
苏楚衣垂眸前行,滚着金边的龙袍在眼前翻展,步履沉稳,不急不缓。
她屡次挑衅,可每次都落了下乘,被撩拨不说,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被他牵着鼻子走。即便是她砸了他的西暖阁,他除了占尽她的便宜之外,似乎也没有苛责过她。但是,她似乎也没有讨到好处,一颗心失魂落魄,无处安生。
她本可以不上朝,亦无人强迫她履行职责,她还是来了,想来看看他。
都说宁宣帝于帝王权术上造诣颇深,世家朝臣敢怒不敢言。从今日的朝会看来,传言非虚。他处事果断,不受朝臣的挑唆影响,甚至可以说是独断专行,拍板定案似乎早已成竹在胸,走一个过场,告知列位臣工,这是他的想法。那些揣测,那些干扰,在宁宣帝的精明算计之下,尤显拙劣和可笑。
想得出神之际,鼻子撞上一堵肉墙,她本能地抬头,眸光砸进他温柔如水的瞳仁里,如遇溺般拼命挣扎,却无补于事。
“用过早食了吗?”大朝会一般天还没亮便要动身,可她是骑马进宫,想必要晚上一些。
上一次与他一同进食的画面犹在眼前,心跳如狂。
苏楚衣咬唇扭头,冷道:“用过。”
“那也该饿了,陪朕再用一些。”萧允辰不由分说地牵了她的手迈步进了御书房,抬手命宫人闭了殿门,不许任何人打扰。
苏楚衣挣扎无果,以蛮力相抗,马步扎得极稳,似要与他划清界限,不再受他撩拨,被他蛊惑。
萧允辰前行受阻,侧身回眸,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苏楚衣,你这是要与朕打架的意思吗?”
她轻抬下颌,“打就打,怕你不成?”
他摇头,“入京那日,你已认了输,再打也是一样的结果。”
“你胜之不武!”她气得两腮鼓了起来,“有本事你我光明正大地比试一场,不要提夜风。但夜风欠本帅的,本帅总有一日要讨回来。”
他寒眸一窒,卸了力道。
她猝不及防,身子往后仰倒。
他急急去扶她,被她一手挡掉,转旋腰身,稳稳地定住,不再重演殿前失仪的画面。
“你还为夜风胜了拓跋颢耿耿于怀?”他的声音骤然低沉,震慑胸腔,“还是你以为,拓跋颢就该战胜夜风,将我大宁诸将踩于脚下?苏楚衣,你不要忘了,我大宁与北方夷胡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与拓跋颢的约定到此为止,你心中有他也好,没他也好,为公为私,朕都不会再让你与他有任何的接触。”
“你夺我兵权,我坦然奉上,因为你是君我是臣。你要立我为后,我无法抗旨不遵。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若是我有选择,我绝不愿嫁你。但是,我苏楚衣没有选择。”苏楚衣往后退开,防备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臂,“为了苏家,为了苏家军,我只能为后,那么我进宫便是。但是我要告诉你,若是我入宫,这后宫便只能有我一人。我堂堂三十万苏家军统帅,这后宫佳丽三千,又有何德何能,能与我平起平坐,分享同一个男人?萧允辰,若是你做不到独宠我一人,一个大宁的后位我不要也罢。比起拓跋颢为我数年等待,不近女色,若是用我一人换拓跋鲜卑二十三城,岂不是皆大欢喜?”
萧允辰眸光压得极沉,宛如乌云蔽日的沉沉天际,巍巍宫墙耸然而立,一场狂风暴雪在酝酿蓄势。四周静得出奇,连咆哮的寒风似乎也忘记了本份。
“只要朕散尽后宫?”他的声音压抑而不确定,“朕已然许你后位,朕之身侧那个一生荣光的位置……”
“不够。”苏楚衣摇头,“你也可以不照我说的做,仍旧照常让我入宫,按照你的计划,封我为后。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无法向你保证。”
“你这是在威胁朕?”
苏楚衣含笑依依,温柔似水,眸中不见杀意,“难道我苏楚衣配不上你一世一双人吗?你不是要我当你的妻子,而不是皇后吗?寻常人家夫妻之道,难道是妻妾成群,家无宁日?我用我一生的抱负和对父亲的负疚,还换不来一个安静的后宫吗?”
她有她的。
“若是朕能做到?”
“你若能做到,我自披嫁衣,虎符双手奉上,与你共治大宁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