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薛离洛的衣物褪了半边,拆掉染血的纱布,重新为他上药。
薛离洛见她的眉头始终不曾舒展,便抬起右手,微凉的指腹轻抚她的眉间。
姜乐妍手上的动作略微一顿,而后缓缓展平了眉头,继续默不作声地替他包扎。
“这就对了,你不蹙眉的样子可好看多了。”
薛离洛有意打破沉静的氛围,便朝姜乐妍扬了扬唇角,“本侯此刻已经没事了,你不必板着一个苦瓜脸,本侯想看你的笑颜。”
“侯爷倒是乐观。”姜乐妍哪里笑得出来,薛离洛不想看她蹙眉,她便尽量维持着平静的神色,替他包扎严实后给他将衣裳穿好。
“这儿没有换洗的衣物,我去叫无痕立即买两件新的里衣来。”
姜乐妍晓得薛离洛素来爱干净,被血染脏的衣物穿着必定不舒坦,便赶紧去了屋外。
无痕一直在外守着,见姜乐妍开了门,当即询问薛离洛的状况。
“侯爷已恢复清醒的意识,可他肩上的伤口裂了,弄脏了衣裳,我替他换了药,你快去给他买换洗的衣物来。”
她才吩咐完无痕,在边上等了许久的银杉凑上来说道:“小姐,无痕方才说您不让人进去打扰,所以奴婢就去厨房炖了当归生姜羊肉汤……”
“好极了,快去打一碗过来。”姜乐妍连忙接过话,“侯爷虽然已经无大碍,但他失了血,这汤给他喝正好。”
为了关注薛离洛的脉象变化,她方才一直守在他的身旁,竟忘了吩咐手下人去给他炖些补汤,好在银杉跟着她的时间长了,办事机灵,不必她吩咐就知道该准备补汤了。
薛离洛在床上静坐着,因着失血后又遭受了一番头痛折磨,此刻已唇无血色。
姜乐妍再次进屋时,手中正端着银杉炖的羊肉汤。
薛离洛闻到了汤香味,见她走近,便问了一句:“给本侯端来了什么好吃的?”
“银杉炖的当归生姜羊肉汤。”
薛离洛一听是羊肉汤,便有些不乐意喝了,“只有这个汤么?”
“这汤挺好喝的,侯爷尝尝就知道了。”
“可本侯不喜欢吃羊肉。”
他从小便觉得羊肉有些许怪味,无论是用何种方式烹饪,他都不喜。
姜乐妍知道他素来挑食,只能劝说他道:“这汤是补气血的,侯爷如今是伤员,饮食方面就得仔细一些,此汤喝了是对你有好处的,你就克服一下吧。”
薛离洛听着她的柔声细语,还真有些不忍拒绝了。
“既然是你的一番好意,那本侯就算是再不喜欢吃羊肉,也得给你面子。”
薛离洛朝她勾了勾唇角,正要伸手去端汤,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收回了手,“可是本侯这会儿有些没力气了,乐妍你就辛苦一番,喂本侯喝汤可好?”
姜乐妍听着他这话,有些半信半疑。
喝个汤都没力气……他如今竟虚弱成这样了么?
她原本想问他是不是在忽悠她,可抬眼看见他苍白的脸色与唇色,质疑的话到了口中又说不出来了。
若是他真的无力,却要面对她的猜疑,他心中多半会不好受,毕竟他也是因着她才会如此虚弱……
罢了,不过就是喂个汤而已。
于是乎,姜乐妍端起了药碗,舀了一勺羊肉汤,见汤上直冒热气,便吹了吹,再递到了薛离洛唇边。
薛离洛喝下汤,趁着姜乐妍再次低头时,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这一回受伤,倒是换来她更多的耐心与容忍了。
“本侯已经多年未尝过羊肉味了。”薛离洛悠悠道,“从小就觉得这东西不好吃,不过……加了当归和生姜之后,那股怪味倒是不明显了。”
“侯爷若是能接受这味道,我便把食谱写下来,侯爷回府之后叫厨子炖给您喝。”
薛离洛一听这话,凤眸微微眯起,“难道接下来这几日你不准备照顾本侯了么?这么快就想将本侯赶回自己府里去,乐妍你未免也太无情了些。”
“侯爷可别误解了我的意思。你是为我受的伤,按理说我的确应该每日为你把脉换药,可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侯爷你并不是个闲人,难道你能够一连几天都待在这药铺里,不回侯府去处理你的事务吗?”
“本侯都这般虚弱了,休养几天又有何妨?陛下那边,最近并无要紧事交给本侯,本侯去他面前告发了端王,那么调查以及捉拿端王一事,本侯便不能明着再参与了。陛下一向多疑,已经将此事交给了他的亲信去核实,本侯只需暗中推波助澜。”
提及端王,薛离洛的语气都凉了几分,“本侯今日受伤一事得记在他的头上,本侯总要让他明白,与我作对会是何种下场。”
“从遇袭到此刻,我都没能抽出时间来问侯爷一句,您是如何知道我有危险的?”
“本侯不是叫人给你传了话,让你这两日尽量不要出门么?谁知你还是不听劝,画眉不会忤逆你的命令,可她不放心你,便叫人来侯府告知了本侯。你放心,她还是你的人,若不是担心你的安全,她是不会向本侯泄露你的任何行动的,也多亏了她的传达,否则本侯都不能及时赶到。”
薛离洛说到此处,话语中隐约带着几分责怪,“你就非得去见你那个顽固不化的舅父吗?晚几天去见他又有何妨?本侯看他那个样子就来气,尤其是他说的那些混账话,若不是你在场,本侯真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是我不对,侯爷该怪我,但您还是不必骂舅父了。他就是那样嫉恶如仇的性子,只要是行为不端或是名声不好的人,他都讨厌。”
姜乐妍轻叹了一声,继续给薛离洛喂汤,“他最憎恨我父亲,也埋怨我母亲,所以连带着不喜欢我,他觉得我在尚书府里耳濡目染了这么些年,品性多多少少会受到我父亲的影响,他不愿认我也是情理之中的,可他就算把我骂得再难听,在我有危险时,不也出手相助了么?就凭这点,我也不能出言顶撞他。”
“你不顶撞他,本侯自然会帮你骂他。你以为像他那样快人快语会是什么好事吗?”
薛离洛冷哼了一声,“他如今不过四品,对着本侯大呼小叫都不眨眼的,本侯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去记他的仇,若是哪天战事吃紧,你外公卫元帅又被外派出去,你舅父在皇城内没了靠山,再去得罪了比他品级更高的人,一旦对方心胸狭隘,可就有他苦头吃的了。”
姜乐妍不语。
薛离洛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
舅父那性格一看就是个直肠子,骂的人一个比一个品级高,其实无论是姜垣还是薛离洛,都不是他一个四品武官该明目张胆去骂的人。
好在,如今舅父还有外公能替他撑腰,且他自身功夫也不弱,不会轻易被人暗算。
“多谢侯爷不计较舅父的失礼。”
姜乐妍还是决定替卫明舟求个情,“他对侯爷亦有偏见,但以他的能耐,除了呈口舌之快,也不能把侯爷怎么着,所以我希望侯爷今后也不必与他计较,就算我不在场,您也别像您先前说的那样,真把他打个满地找牙,行么?”
薛离洛见姜乐妍眉眼间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不禁轻挑了一下眉头,“本侯不跟他计较也成,接下来这两天,本侯还要在这药铺里养伤,你得记得来照料本侯,可别把我撇在这儿不管了。”
“那是自然。”姜乐妍欣然应允,“我自然得把侯爷的伤势放在心上,有我在,总能让你康复得更快一些。”
“那就好。”
薛离洛望着她,唇角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放心吧,就算下回你舅父再说些以下犯上的话,本侯也不揍他,最多就是冷嘲热讽他几句。”
“那我便替舅父谢过侯爷了。”
聊完了卫明舟,姜乐妍终于开口询问薛离洛中毒之事。
“侯爷体内的奇毒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能厉害到把飞镖上的毒素吞噬了,我学医十余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症状,不知侯爷能否为我解惑?”
姜乐妍此话一出,薛离洛竟陷入了沉默。
姜乐妍知道他有难言之隐,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医术这门学问是无止境的,我知道以我如今的能耐或许不能帮侯爷解毒,但我的医术总是会越发精湛,说不定哪天真能解决了侯爷的困扰,侯爷把病因告诉我,多一个人帮你不是更好吗?”
“本侯的体内,养了一只毒蛛。”薛离洛缓缓说道,“它的个头比米粒还要小,可它的毒性却比这世间千百种毒物还要毒,它每个月都会躁动一次,只要它出现躁动,我便会浑身发冷,头疼欲裂,需调动体内的真气来压制它。”
他没有说的是,压制毒蛛过后,他便会流失八成的内力,到次日才能恢复正常,而在他流失内力的这段期间,随便来个身手不差的武者就能将他击败,甚至要了他的性命。
“毒蛛……”姜乐妍满面诧异,“侯爷体内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为了强大自身,需忍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
薛离洛的语气毫无波澜,“本侯年少时经脉受损,习武天赋受限,不能练得上乘武功,做不了高手对本侯而言比死还难受,本侯不愿做身手平庸的普通人,我身为独子,总该撑起薛家的门楣,所以必须借着这毒蛛的力量重塑经脉。”
姜乐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又追问道:“难道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把它取出来吗?它常常这样躁动,岂不是常年都得受它折磨?”
“这毒物一旦进入体内,就再也出不来了,且用它也极其危险,若是练不好功夫压制不住它,就会经脉俱损,七窍流血而死。”
薛离洛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东西虽然常常令人倍受煎熬,倒也并非全无好处,就比如这次受伤,那暗器上的毒素想必也不一般,却还是比不上这毒蛛的毒性,只要毒素被吞噬,本侯就不会有性命之忧,端王那个混账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下的毒根本不能击垮本侯。”
“本侯不会受任何人的威胁,无论明枪还是暗箭,随便他放马过来,即便是让他毒到了本侯又如何?承受一番痛苦之后,本侯还是那个轻狂恣意的安庆侯。所以当本侯知道暗器有毒的那一刻,倒是觉得有几分庆幸,这毒在本侯身上总比在你身上好,你若中毒,倒是真的会有些棘手了。”
姜乐妍有些怔然地望着他,这一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毒在他身上,总比在她身上好?这人就一点都不心疼他自己的身子吗?
她看着他头疼欲裂、浑身发颤的模样,她都觉得心中难受极了。
她早就知道他性格轻狂,却没想到他竟然骄傲到这个份上,经脉受损、习武天赋受限便强行改变天赋,丝毫不惧怕这其中的巨大风险。
这毒蛛若是用不好,会连命都丢了,若换做寻常人必定不敢冒着这样的险,说不定就接受了自己功夫平庸的命运。
“就算无法习武,以侯爷的能力,做个顶好的文臣也未尝不可。”
“书自然得读,但习武是更不能松懈的事,若不能成为绝顶高手,这安庆侯的位置恐怕都坐不上。”
薛离洛说着,伸手抚上姜乐妍的面容,“况且,若是没有这身本领,又怎么能护住自己心仪的女子呢?本侯绝不后悔曾经的决定,即便这一生都要受毒蛛困扰也无妨,反正本侯已经习惯了。”
姜乐妍仍然不习惯被他摸着脸,可听着他的话,却没避开他的手。
“侯爷现在还年轻,体格强健,所以能承受,可要是过个二三十年,体格比不得青年时好,只怕那时会难以承受了……”
“能风光半生也值了。”薛离洛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句,见姜乐妍眉眼间似有愁绪,心下顿时愉悦。
“乐妍是心疼本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