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住持方丈乐善好施,见有稀客来,而且是修道之人,便亲自出殿相迎。
嵇昀自我介绍了三人,住持感念:“善哉,山恶险僻之家,不想竟有贵客临门。”
钰澄稽首:“道曰治身,佛曰治心,虽扫洒应对之术有歧,然所济给之理同一。”
住持笑道:“乾元门乃当世道派之尊,老僧喜缘得见,还望道长多多指教。”
“师父谦逊。”
“几位请!”
“师父请!”
殿中落座,方丈介绍自己法号“绍济”,嵇昀听闻他是“绍”字辈,不由得想起献宝大会上的少林方丈,他也是排绍字辈的,绍济方丈听了微微含笑,自述八渡禅寺本就与少林寺同源。据他所说,隋末群雄争霸的时候,少林棍僧几度下山,相助唐王,为唐朝立国也是立下不朽功勋的,李世民某次南下用兵的时候,少林棍僧中有一人染病掉队,病愈后就留在此地修行,后来唐中宗时,皇亲显贵大兴尚佛修庙之风,八渡禅寺由此修缮完备,流传香火至今。
用过茶,绍济与钰澄就佛理、道学相互切磋,嵇昀与萨迪娅听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二人便出了大殿在寺中游玩。寺中有大片鱼塘,鱼塘边矗立一块黑色的石碑,嵇昀和萨迪娅上前查看,碑文字头写着“禅门八字歌”。
“八字歌...”萨迪娅看碑文中屡屡有提到八戒八苦,口中喃喃念叨:“佛门的规矩可真不少。”嵇昀嬉笑着说:“若有的选,宁可做道士,也不做和尚。”
两人看到后面,落款写着“韦玄贞”三个字,萨迪娅自顾自道:“这个名字听着耳生,倒不知是哪一位禅宗大师。”
“阿弥陀佛。”
嵇昀和萨迪娅的谈话被一路过的青年和尚听去,二人向僧人合十答礼。和尚道:“我们这所禅院是中宗景龙年间落成的,当时朝廷派了钦差大人来院中观礼,这禅门八字歌正是这位钦差韦大人所提写的。”萨迪娅奇道:“这首禅歌字字珠玑,处处透着妙理,真想不到朝堂之内,还有佛法精深的高人。”嵇昀道:“大唐历代君后,都有崇佛重道的传统,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倒也不足为奇。”
“别动!”
萨迪娅目光凝在嵇昀的肩头,伸手抓住一个黑色的芝麻大小的飞虫。
“小心!”嵇昀生怕萨迪娅手一用力捏死了它,装模作样地摇晃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这里可不兴杀生的。”
“噗通!”
一条金色鲤鱼翻腾着尾巴跃出水面,砸出一朵水花。二人瞧得欣喜,“好多鱼呢!”萨迪娅指着水面下,一尾尾各色斑斓的锦鲤在水下悠然游弋,时不时跃出水面,留下粼粼波光。
“哎!哈哈哈,抓住你了!”嵇昀和萨迪娅正自专心赏鱼,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粗壮的汉子,半蹲着候在水池边,一条胖大鲤鱼跃出水面,正被他伸手抓住。
汉子勾着鱼腮手舞足蹈地往回走,看呆了嵇昀和萨迪娅。二人诧异地对了下眼神,心道:“佛门净地,怎会有人大摇大摆地杀生吃荤?”于是跟了上去,大汉全陷在捉到鱼的喜悦中,浑然不觉有人跟踪。
“来来来!快把火架起来,鱼来了!”
“啊?有这么多同伙!”嵇昀瞧见柴房后面聚集着十几号人,有的煮肉、有的扒皮,地上零星散着鸡毛兔绒,两大坛子水酒也显得极为扎眼。这些人瞧见嵇昀和萨迪娅杵在不远处,便交头接耳地议论道:“这俩人瞧着面生...”
“嘘——手上活儿都停一停...”“抄家伙!”
众人眼翻凶光,纷纷抓起刀剑,目光分毫不移地盯着嵇昀二人,就像是虎豹趴在草丛里注视猎物一般。
“我去问问他们。”嵇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被萨迪娅一把拽回来:“你看他们凶神恶煞的,还是别去招惹了。”嵇昀微微一愣,笑道:“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胆小了?”“我不是怕,我们毕竟在人家的寺院里,没有搞清事实真相,贸然冲突起来总是不妥,还是回去先告诉绍济大师再说吧。”嵇昀听劝,转身往回走,对方于是放下戒备,继续捯饬晚饭。
回去的路上,嵇昀越想越是不对,这些人大张旗鼓的在寺院里吃肉,工具齐备、手法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寺院的和尚要装聋作哑,不出面阻止呢?
“滚!把你们这些破烂都拿走!”
西厢房忽然传出一阵女子生气嘶吼的声音,紧接着是“乒乒乓乓”器物摔在地上的动静,嵇昀和萨迪娅寻声看去,厢房门开了,三个青年和尚被人轰了出来,一同被扔出屋来的还有几件斑斓亮丽的女性衣服。
嵇昀、萨迪娅目瞪口呆,显然在房中发火的是个年轻女人。
“老娘要去长安城里做娘娘了,还会因为这点破烂,便宜你们这几个死秃驴,赶紧滚蛋!”青年和尚捂着被抽红的脸、被抓破的头,七手八脚捡起女人衣服,一转身险些撞上嵇昀,三人没好气的嗤了一声,悻悻地离开。
“又是吃肉、又是贪色,这算个什么八戒禅寺!”嵇昀百思不解,难抑愤慨的心绪。“不是八戒,是八渡。”“我看就是个贼窝,说不定又是九天教在此找人假扮的。”
萨迪娅花容失色:“假的出家人?不是没这个可能,嵇昀,我们快去找钰澄师兄,把这里发生的怪事告诉他。”
大雄宝殿上,钰澄正在与绍济大师谈话。
绍济道:“道长年不足三旬,然内外修为,教常人难望项背。老僧潜居陋室,听闻道言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不争而无不争,不明何意,望道长赐见。”
钰澄道:“儒释道三家,根源未有不同。《易》曰:‘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之下疑。’所谓其心同,其理同,唯教化之法不同。道讲无为,顺其自然,乃观世之法,佛讲超生,超然物外,乃修心之法,只是角度不同,说的却是同一番道理。住持佛法精深,其中奥妙不用晚辈多言。遍观历代风流儒臣,多以居士自居,仕途顺则施仁义展抱负,宦海沉则入僧道释心智,为与不为,争与不争,皆是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而已。”
绍济听了微微浅笑,旋即摇了摇头:“儒者风流,然未必入得大道。庄子师从儒而入大道,尚自由不为楚相,可见有道者避世出世而不入世。”
钰澄合十,又道:“不然。庄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老君‘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有道者不是避世,只是不违背天命罢了,庄子曰:‘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外无物。’已经说明,他只是不愿为了追求身外之物而不入世作官的...”
“钰澄师兄!”萨迪娅在殿外轻声打断二人的谈话,示意钰澄出门说话。钰澄向住持作揖转出门来,萨迪娅在耳旁对他说了这里的见闻和嵇昀的猜想,钰澄沉思片刻,脸上神容怡然:“住持大师佛理精深,断不是伪装出来的,这里面应有内情,不妨对主人明说。”不顾萨迪娅阻劝,钰澄又迈步进殿,将嵇昀、萨迪娅的疑惑向绍济直言相告,绍济听了脸上好不光彩,无奈地道出了实情:“你们看到的这些人不是我们寺里的门徒...”
据绍济讲,他这间禅寺不同于别处,方圆数百里的地界,都已被九天圣教牢牢控制,凡江湖门派,悉数被吞并、驱散或者俘掠。只有他这一处禅寺从未有九天教门徒袭扰,久而久之,八渡禅寺便就成了这一带江湖豪杰的避难之地。住持慈悲为怀,收容的人越来越多,索性便把禅寺西面的地段整个划拨出来安置他们,当中甚至有些人为了躲避迫害、隐姓埋名,削去头发,披上僧衣,也扮作和尚模样从而鱼目混珠。
讲过原委,绍济又道:“他们的饮食起居都是自己解决,本寺没有能力,也不好干涉。”
“大师真是悲天悯人,可小女子还有一事不明,西厢房里的那个女孩子,我们看她可不像是个江湖人。”萨迪娅追问女子的来历,绍济住持答道:“她不懂武功,没有门派,是下山化缘的弟子,从集市上救回来的。”
原来这女子姓江,名小雨,祖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年纪十五六岁,脾气却是泼辣老练,靠着弹阮唱曲,常年在朗州府的教坊青楼里混生活。幸在长了一身好皮肉,越发到了出落的年纪,爱慕她的浪荡公子哥、一掷千金的富贾豪强不在少数,她本人好铺张,手里不留过夜银,卖身来的金银珠宝尽被赌博败亡了。今年旺星庇佑,偏偏她的时运来了:长安那边传来消息,她的同胞姐姐做了大齐朝的王后。
她欣喜若狂,等不及要上京认亲去。为了凑齐盘缠和为久不谋面的姐姐备一份上得台面的礼物,她逐家逐户找往日的熟客索要“风流债务”,这胆大无脑的行为终是惹出大祸:朗州府几个顾脸面的大户夫人,见江小雨把自己老爷背地里做的腌臜事张扬地满城风雨,便聚到一起商量着花些钱叫这个女子永远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