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喘着浊气,插话道:“没用的,她的魂魄已被成王摄去,是个活死人了。”嵇昀膝上用力,压得成王骨节吱咯作响,成王急道:“你不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么?!”
嵇昀本来疑云难解,听他如此说,便松了几分劲,问道:“你对她施了什么妖法?”成王道:“不是我,是左成王,他擅用转背大法,摄人魂魄,我...我也只是他的一个人身罢了...”
“转背大法?!”嵇昀心头一颤,第一时间想到了紫微宫中那本《转背大法》残篇。
嵇昀虽然惊疑,却未敢深信。
“你在魔教也算有身份的,为了保命竟想出这般荒唐的话来唬我!”成王道:“我真是他的话,你...你岂有命活?”嵇昀哼道:“那我就先杀了你,也叫有备无患。”成王闻言话带哭腔:“我带你去找他,你不要杀我...”
嵇昀见他如此姿态,和阴邪神秘的左成王显然大相径庭,心里愈发疑惑。
“到底是怎么回事?”
嵇昀正不解时,忽发觉左成王紧闭双眼口中默念法咒,嵇昀料有端倪,随即一拳挥打过去,不料拳头所到之处,如入棉花跺中,虚无缥缈,无从承力。
嵇昀惊嘘之际,擎住衣角要将成王提拽起来,此时,成王忽然张开双目,眼睑下露出一对翻着猩红的眸子。
嵇昀骇然一怔,方醒悟自己刚刚是被这个魔头的表演骗了,由是给了对方催动魔功的时机。想到这里,又要抬手去打,而成王骤然扭躯缩骨,如泥鳅河鳝般难以掌握,非但挣脱嵇昀之手,且施展出蝙蝠似的轻身功夫,在身前身后贴壁飞行,教嵇昀擒抓不住。
正当无可奈何时,嵇昀瞥见散在地上的一柄七星法剑,当即脚尖轻挑,长剑盘旋上横卧掌中,朱垠炎气贯通剑身,剑鞘瞬间爆裂开来。
成王长啸一声,声若悲猿,同时身法如鬼如魅,双手成爪向嵇昀面目抓拿而来。嵇昀凝神静气,朗目微瞑,七星剑依诀而出,单削成王手腕。
成王见势凭空兜转身姿,如蝶飞燕舞,稍错开一丝间隙即又伸爪来抓。嵇昀长剑看似随意,然前招皆有后招接续,绵无漏绽。成王尖爪距其近乎半寸、远则尺许,均被其剑招逼退。
眨眼间,二人互相拆斗攻杀了数十来回,势均力敌,各无所伤。嵇昀识破成王武功无非以身法迅疾见长,至于攻法气力实则平庸,于是信心顿起,抖动长剑洒洒潇潇,游刃愈发得心应手,狭小的塔阁之中炎光四散、炙气弥燥。
渐渐,成王十分之中,三分攻势,七分守势,对来剑越发难以招架。嵇昀虽占了上风,仍不敢懈怠,深知自处龙潭虎穴当中,全神应对尚难以自保无恙,何况又是在这怪异的倒塔底下,所以心念一个“黏”字,既有一点优势便穷追猛打,不给对方留下喘息之机。
嘶啦一声,七星剑斩断氅袍下摆,成王顿而惊诧,嵇昀趁机搂剑回勾,瞅准成王当胸一剑刺来。
“着!”
这一剑饱含元气,击电奔星,直震得四下物品嗡咚作响,若非成王的身法鬼魅无比,险些被嵇昀钉在墙上。
突然,成王张开口,牙槽间连续发出哒哒哒三起响声,形音却不像人,如蝙蝠被激怒后龇牙立目的样子,两个猩红的眸子瞪得通圆,几乎要迸裂出来。
“你究竟是什么妖魔?!”嵇昀啐了句,挺剑向前。成王张开双臂长啸,不闪不避,长剑直穿前胸而入,贯通身体而出。奇怪的是,仍如云里射箭,虚而无依。成王身中一剑,似乎不痛不痒,身体微微抖擞,口中长啸不止,左右两爪并行向嵇昀脖颈掐来。
嵇昀来不及抽剑,退步闪身避开二爪。成王呼啸着冲天而起,顺着天井扶摇直上。嵇昀纵横跃起,想要抓住其脚腕,然刚刚触碰其身,便觉裤腿空空,一番用力只是扯下裤脚一块黑布。眼看着成王轻身武功鬼魅无比,转瞬便已望之莫及,留下嵇昀在塔底只能饮恨兴叹。
“这地方不能久留,我需毁了这些害人的物什,捣烂这个怪物的巢穴。”嵇昀捡起掉落地上的七星剑,运起气来,剑气所到,此塔层所列陈设物件,一无所存,尽数崩坏。
“咔嚓!”脚下地板被剑气扫到,或因石桌太过笨重,重压之下地板陷落,女子尸身并石桌一同从地板窟窿处掉下深坑。
嵇昀一怔:“下面还有古怪?”
为查看究竟,亦纵身从窟窿跃下。
这最底处,为倒塔第一层,想来本该狭隘至极,但嵇昀到此方觉豁然,四方石壁直立,显然是个人工的洞窟,灯火长明不息,犹有香气弥漫。
“这里...怎么好像有股左枢殿里焚香的气味?”
嵇昀心存好奇,沿路前行,渐闻深处隐约有水声传来。嵇昀循声而走,侧身经过一处狭小的石缝,果见惊人一幕。
洞府高亭朗阔,奇石五彩缤纷;清流冲贯于石窍之间,牙桥勾连在穹顶之下。但看头上,一片星宿斑斑,鬼斧凿出苍穹,神工雕琢日月,水银漂流为河汉,金珠镌刻作星侣;再观眼前,半亩清水粼粼,轻雾斜依桂树,冷泉疏傍汀兰,白玉方正雕命盘,朱砂乌墨画其间。
与塔中诡异污秽的环境迥然不同,嵇昀眼看这里美不胜收,石洞上面的星斗布局细致缜密,三垣四象形态分明,若非是通晓天文星相的道家高人,孰难有此奇思巧诣。石质天空笼盖下的水塘清莹无波,虽然水面纵横不过三丈,水深不过及膝,然依托石桥石洞上下勾连,一渠有限之水自能往复循环,保持洁无杂味。
嵇昀跨过水塘,跃上塘心的干岸,这块四四方方的地面,由青、白、赤、黑四色土铺垫而成,中央嵌入一块黄灵灵的八宝铜镜,八宝者,横笛、莲花、钟离扇、阴阳板、鱼鼓、花篮、纯阳宝剑、药王葫芦。
嵇昀踏在铜镜上,手抚镜上石台,这是一尊白玉雕成的类似棋盘的东西。嵇昀曾听萨迪娅说起过,阴阳相术家以命盘推算人生祸吉。这块白玉方盘上,内画太极八卦,外铭地支天干,四柱八字、五行十神,复杂玄妙,灵透精巧,另有四句诗题写在侧:
大造天地灵,三元九运经。
千年长生客,推背一梦惊。
嵇昀感叹:“此地必是玄门道人推演命理的地方。”想着三元九运的字样,自己在紫微宫中阅读经典时常常见到,而“推背”二字不由得令人联想到袁天罡与李淳风合作《推背图》的轶事。三元、九运、推背...这些字眼外加刚刚成王摄魂夺舍的举动,使嵇昀越发坚信,这座神秘的地下石窟和所谓的左成王,都与两位天师有着莫大的关系。
嵇昀四下寻找,希望能发现更多蛛丝马迹,果不其然,东面的石壁上又见一行小字:“嗣圣元年韦洵,长安五年宗楚客,开元十八年陈法通,咸通二年...”。后面的文字戛然而止,咸通二年之后本应接有名字,奇怪的却被人为磨掉。
嵇昀曾与韦庄学习唐史,由于他记忆极佳,便手持长剑在地上刻画推算起来:嗣通元年即是唐中宗李显首次被母亲武瞾废黜时的年份,其后李显和妻子韦氏遭遇软禁;长安五年李显复辟,升宠臣宗楚客为宰相;至于开元十八年,并无甚重要大事发生。其次,除宗楚客的名字为人知晓,韦洵、陈法通的名字实觉耳生。
另一边,腾飞出罔极塔的成王,避开他人耳目,径自匆匆地来到玉窑。雪奴惊慌接洽,再看成王脚步蹒跚、曲腹拱背,俨然一派重伤景象。留意来处,路上不失有星星点点的黑色血滴。
“谁敢把成王打成这样...”雪奴庆喜之余,担忧的心迟迟不敢放下,成王向来缜密奸滑,若被他发现盘螭御极杯已非真品,自己则难逃厄运。老祖宗昏睡方醒,见成王半倚着床榻呕血,立时焦急惊叫:“你...你怎么样!?”口中唯一健在的黄牙随着沙哑刺耳的嗓音摇摇欲坠。
成王吃力地抬起眼睑,喘息道:“白虎...是白虎...”老祖宗闻听一怔,压低声道:“你说的是推背图里提到的白虎星?”成王只点了点头,已快不答出话来。老祖宗却很欣喜,咯咯笑个不止,得意地念动道:“白虎临凡,神器更易,我等了两百多年,终于还是等到了!李隆基啊李隆基,看看江山最后是归谁手!”
“噗——”左成王兀自吐了一大口血,老祖宗方回过神,忙叫雪奴把圣杯取来给成王治伤,雪奴浑身一震,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老祖宗啐了句:“雪奴,你耳聋了!快去我柜子里拿圣杯出来!”雪奴唯唯诺诺,推就着上前半蹲下来,从柜中取出那盏假的盘螭御极杯,里面装填了半盏新鲜鹿血,怯生生递给成王。
成王接过鹿血要饮,方到嘴边戛然停了下来。
“这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