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冬日青空下,寒冷的荒原上斑驳着雪,寒风仍然在吹。
河岸,石桥,碉堡,那面狭长的血色红旗依然横风招展,烈烈。
一个鬼子军官,大尉,并未着长靴,而是穿了一双标准军鞋,倒没有像普通士兵那般打绑腿,而是在小腿上套了一副棕色牛皮护腿。不喜欢穿靴子,这是个战场上滚了多年的大尉,不强调华丽,但有自己的个性。
他随意地反手提着军刀,横叉步站立在桥北岸的碉堡旁,仰着头,静静看着那面插在碉堡上的红旗在他的头顶上尽情飘摆。
一个鬼子少尉匆匆跑过了桥,来到大尉身后,汇报伤亡战损。
大尉一直仰头看着那面风中的红旗,头也不回,日语说:“我不瞎,看得见。”
“那我们要不要……”
“没必要!尸体和伤员在这里等着就是了,派人去通知城里来人接,我没兴趣再派出两倍伤亡的人力送他们回城,队伍今晚必须到绿水铺。”
少尉转身跑了,伪军营长凑了过来,一副热血军人气概道:“太君,那些八路沿北岸朝东跑了,但您放一百个心,我的弟兄们已经粘住了他们。我打算派一部朝偏北,再派一部沿南岸向东,天黑之前保证能把他们堵在下游。”
大尉继续仰头看着那面风中的红旗,头也不回,汉语说:“那正是他们要的!我们……要去大北庄,不该在河边跑步。不追他们,他们也会再回来……找我们。你地人,撤回,随队继续出发。”
伪军营长楞了楞眼珠子,把大尉的话回味了好几秒才回过味来:“您是说……他们这是故意拖延我们的行程?我懂了!懂了!”然后掉头离开,去重新调配他的队伍。
这时,一个鬼子中尉叽里咕噜地用鸟语咒骂着爬上了碉堡,抽出他的军刀狠狠将旗杆砍倒,又急急跳下来,当着大尉的面用靴子跺踩着落地的红旗。
大尉静静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够了。这没意义!去组织队伍,准备出发。另外……派人先行去通知李有德,明天一早向西进山,青山村与我部汇合。嗯……还有,八路一定还有进出山的通路,威胁李有德一下,他的防区封锁有漏洞,如果不找出这条通道并完善封锁,皇军会让他难过的!”
鬼子中尉愤愤去传令,大尉踱了几步,看着地上那面被践踏过的红旗,和青山村九连几个字,自语:“中国人说……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
冬季的天色黑得早,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在雪色微光中急急跑,单列。
凭感觉,绿水铺不远了。
“停!原地休息,休整装备!石成,你继续向前,必须确认绿水铺的情况!”胡义下达了命令,然后躬起后背手撑膝盖猫下腰,在原地大口喘。
放弃碉堡后他没有带队向北撤退,而是向东逃离,因为往北跑的话,鬼子顺路,可出乎意料的是,只有一部伪军向东追击了不远便撤了。战士们都在庆幸着,这场战斗是占了个便宜又卖了乖,没想到摆脱也这么容易。唯独胡义的脸色却更差劲了,这不是好兆头,敌人的指挥员很可能是个理智型的。
虽然见不到对手,但是打了这么多年,凭对手的战术反应,一样可以大概判断对手的大概性格。白天在桥头,鬼子虽然吃了进攻方的亏,但是进攻很坚决,应变也果断,指挥员绝对不是个废物;过桥后却不向东追击,反而重新整队继续向北开拔,这又说明鬼子指挥员是个坚决执行命令的。
就像在独立团,所有人都觉得高一刀的二连是最硬的队伍,但是在胡义眼里,一连的吴严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因为吴严他理智,贯彻命令不动摇,不发挥不创造,想打他你只能一招一式地来,非得硬碰硬,所以吴严的一连能成为团长的御林军,二三九连都替代不了。
现在胡义不得不开始担心,鬼子到底会不会先进攻酒站?如果在鬼子进山的半路上阵地阻击,那真的是死棋!胡义有一颗麻木的心,但他不是个理智的人,这是性格使然,永远无法改变。忧心忡忡了一路,天一擦黑,便带着队伍做大迂回,没有去山崖小道向酒站返回,而是直奔绿水铺而来。
必须在鬼子进山前再捅鬼子一刀,不得不再打一回合,这是计划外的,因为鬼子的镇定反应让胡义对他的整体计划产生了怀疑,他担心鬼子被打得不够疼,仍然会直扑大北庄。
咔嗒——轻微的金属声响里,怀表表壳在他的手心里跳起来。
光线很暗,附近的一个战士主动靠过来,想为他划亮火柴,他拒绝了。他不是在看时间,而是在想时间,所以他不需要看清表盘,只是用这个习惯性动作来镇定自己的心。
时间还有,如果对驻扎在绿水铺的鬼子打一次短促夜袭,仍然可以在明天天亮时赶回酒站。主要的战术目的在出发前都跟老秦细细交代过,王朋连到位后,就算自己不在老秦应该也能跟王朋说明情况。
决心!决心已下,这场夜袭必须打!鬼子的指挥员再理智也是骄傲的,肯定有底线的,吴严那种雷打不动的奇葩痨病鬼不多。想起了周大医生的慵懒笑容,想起了苏大干事的清高冰冷,啪地一声便合起了手中表壳,微光中模糊的古铜色面颊冷而坚定。
石成的疲惫身影从前头匆匆回来了,一直到了胡义的身影边,才一头倒在雪里,上气不接下气低声道:“鬼子确实驻扎在村里……外围有哨,向东这边最少六个哨位,四个明哨,两个暗哨位我只能根据明哨来推测大概位置。呼……村子西头的情况不清楚,我怕出纰漏,没摸过去。”
相比于马良,石成更谨慎,虽然侦查不能做得如马良般细致,但这些信息够用了,胡义当即低声向周围发布命令:“我为一组,石成带二组负责侧面,骡子李响三组做后队最后策应撤出……半小时后行动。”
……
夜幕,酒站。
每个人都被笼罩在看不到的阴云里,所以,小红缨的忧心忡忡并没有被注意,这个小吃货破天荒没能吃完她那份晚饭,便守着破桌上的那盏昏黄马灯发呆。
她正被一些问题困扰着,虽然马良还没回来,凭直觉,她觉得鬼子肯定来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从她记事起就整天听无良的陆团长拿这些话当童谣哄她玩。如今独立团危亡之际,她真的决心这么做了,这也是渺小的她唯一能为全九连和全团做的,她知道如果狐狸回来,是不会把她这个扎辫子的放在一线的,只能后头打酱油。
良久,她拿出了她的曹长镜,在两只小手里下意识翻转着想,如果带队的鬼子能骑着高头大马挎红花来该有多好,那样就不必为判断真正的鬼子指挥员而困扰,因为就算用这曹长镜来观察,距离不够近也无法区别鬼子军官的军衔章,机会肯定只有一枪,打错了目标得多窝囊,死不瞑目!
或者,骡子在的话说不定能给点奇葩建议,不过这么想没用,因为就算那熊现在在这他也绝对不敢为这种事给出主意,第一个跑狐狸那告密的才应该是他。
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起身熄灯出门。
当那两个歪辫子出现在炉火的光线中,唐大狗的心里便是一忽悠,这么些天以来,切身体会再加上周围人提供的信息,可算知道这死丫头片子是个什么货色了!果断竖起眉毛抽抽起鼻子,亮出典型的疯狗相:“走错门了吧你!”
“闲着没事,来看望看望你。嘿嘿……伤好利索没有?还疼不疼?嗯嗯?”小红缨腆着一脸善良天真的笑,假装没事地往正在炉子边烤火的大狗这扭搭。
“老子警告你啊,离我远点!不许再过来!别说你小,就算你老,老子也照样往死里打你,不看你哭着往外爬不算完!”
“哎?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你啦?”那无邪小脸上一副讶异。
“臭不要脸的再装!你敢说我门口那捕猎夹子不是你放的?你敢说前几天我汤里那巴豆不是你下的?你敢说那天晚上从窗偷爬进来的傻子不是你指使的?”
唐大狗指着那双无辜大眼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恨,都龇起牙来了。
“那猎夹子……是打老鼠的哎!巴豆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得罪了王小三凭什么怪我啊?至于傻子半夜往你这爬……他那是梦游!”
“特么打老鼠用捕猎夹子?还放门外头?小臭不要脸的你死了心罢!这枪别说睡觉搂着,上茅房搂着,就算现在烤火老子也特么背着呢!”唐大狗说到这里顺势往肩头的步枪背带上狠拍了拍,震得他自己直晃荡,一脸宁死不屈。
“呃……好吧,你赢了!其实我这回来呢……只是想听听你这大英雄的经验故事。嘿嘿嘿……”
“滚蛋!老子不上你当!”
……
夜幕,绿水铺炮楼。
一个伪军从炮楼里晃悠出来,过了吊桥,给路边站哨的同僚递了根烟,自己也叼上一支,两人凑起手掌划火柴点了,然后闲聊着,黑暗中,两点烟火时明时暗。
不久,有脚步声响起,两人撇下烟头猛端起枪朝东:“谁?”
“村里过来送信儿的!皇军说了,今晚村里可能会有战斗,你们这些守炮楼的到时候别慌张,别搀和,只管固守这炮楼就是。”
随着说话声,一个来自绿水铺方向的伪军出现在吊桥旁,是个伪军通信兵,傍晚鬼子到达绿水铺驻扎的时候这位已经到炮楼来过一趟了。
不良光线中,一个伪军放下心地重新把枪挂上肩头,招呼那通信兵进炮楼,而刚才递烟的那位则不由多问了一句:“有战斗?在村里?你说胡话呢吧?”
“我也觉得像胡话,可这是皇军说的,老子只管跑腿儿。这功夫,皇军已经悄悄出村开始设伏了呢。”
问话的伪军表情瞬间变得很复杂,只是夜色下看不清,他不禁开始朝东边几里远的绿水铺方向看着,忍不住又摸出一支烟叼上了嘴,在寒风里一下下地擦划着掌中的火柴,突然燃起那一瞬,他那紧皱的眉头被照亮了,正是曾经在酒站住过的那伪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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