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八年,也就是平成十年,京都中京区,一家不起眼的居酒屋,“喂,津久,你在发什么呆呢?”叼着烟的伊藤谷北拍了拍他的搭档,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所以他特意注意了一下自己搭档的脸色。
一名相貌温和看上去很是腼腆的男子听到伊藤谷北这句话后歉意地笑了笑,不同于已步入中年的伊藤,上野津久是一名一年前刚刚成为刑警的年轻人。
“抱歉,伊藤前辈,我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武田高广会选择这样一个自杀方式,比起用刀切腹难道上吊或割腕不会少受些痛苦吗?”上野津久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伊藤谷北将烟熄灭在烟灰缸里,他重重地拍了拍上野津久的肩膀“津久啊,像武田高广这种出生在昭和年间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来对死者有些不敬,这家伙的经历我已经调查过了,够不上山口组那种黑道,不过是混迹在飞车党暴走族之间的大叔,也就是说,这么大年纪的家伙也只是一个小混混而已。”
上野津久点了点头,但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想说点什么,伊藤已经端起了还冒着泡沫的酒杯“干杯,这杯就当是为了前辈我从明天开始的假期而干杯!”
上野津久不得不端起酒杯,看着晶莹剔透的啤酒然后一饮而尽。
“好了,津久,这件案子已经过去了,不要老想着有阴谋,你们这些从大学出来的年轻人总觉得所有的案子背后都有秘密,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爱较真,可是生活又不是小说,哪有那么多离奇古怪的案件呢?说来也是可惜,如果你早几年毕业大概也不会选择这个行业吧,昭和时代的大学生可是抢手货啊,还记得当年基本上所有会社都以研修学习的名义请大学生游玩,官立四雄游美国,早庆上理去冲绳,普通大生到伊豆。啊,真怀念那个时代啊。”伊藤谷北又喝下一大杯还泛着泡沫的啤酒,已经显出醉态的伊藤却喋喋不休,眼中满是对过往的追怀,半醉半醒之间一个时代的破灭声如同闷雷般马蹄声从远方传来。
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大都会在酒精的作用下重新回到自己风华正茂的年纪,伊藤谷北自然也不例外,直到深夜他才穿上自己的外套和上野津久一起向外走去。
千百万的日本人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日本也平凡得好像从未有过那辉煌的时代,只是看过的人们偶尔唏嘘,是不是一个时代就这样过去了?
刚离开居酒屋,深夜的街道上一阵机车轰鸣声渐渐远去,伊藤谷北低低骂了一句,上野津久抬起头什么也没说,世界正在重建,外部政治压力沉重,不确定的未来压在每个人的头上,相比于此,一群自欺欺人的孩子用飙车来消磨着无聊的生活算不上什么大的过错。泡沫年代摧枯拉朽般到来,许多人像做了一场长梦后惊醒,匆忙开始新的生活,或是选择停止生活。那几年,东京地铁JR中央线,一度成为最热门自杀地点,车厢里沉默的人们在晃荡中急停,便知又有人跳轨了。
上野津久目送着伊藤谷北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尽头,他正准备回出租屋,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24h营业商店,商店的老板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电视里的人物念着台词“你这家伙,真该为你的所作所为剖腹谢罪!”听到这句话的上野津久停下了脚步,他看了一眼手表,片刻后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方向正是地铁站,从1981年乌丸线开通时,10系列的列车就已经在这条地铁干线上开始运行。
上野津久坐在冰冷的地铁座位上,他有些自嘲的心想,自己应该是太过疑心病了,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再次调查一下,半个小时后,这位年轻的刑警再次来到了今天待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地方。
看着大大的屋子,上野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大的屋子自己只有在老家才住得起,想要在京都拥有这样的屋子除了靠继承,如果想要靠自己工作可是需要攒上很长一段时间呢。
因为是判定为自杀,所以也没有上封条警戒线之类的玩意,上野津久很轻松地就凭借一直带在身上的钥匙进入了屋子,这钥匙自然是警方为了察看情况所配出的,空空荡荡的房屋里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息,哪怕早有心理准备,上野津久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心,那股味道就像夏天在外面放了一星期的味增汤浇在中年单身汉的臭袜子包装好的鲋寿司上。
也正是因为这股恶劣浓臭的味道才让附近的邻居报了警,上野不禁想起了那个来探查情况的小巡查,今天下午正是那位呕吐的脸色苍白的小警察向自己介绍发现情况的,上野提起衣领将其挡在鼻子面前,试图用这种方式减少一些气味,尽管作用并不大,但是他还是忍着恶心开始观察,他没有去看那因尸体流出液体所腐蚀的区域,因为那已经看了整整一个下午了,除非法医检查出现了新情况,不然武田高高广的死因永远只能是自杀,他开始转向搜索今天下午未曾仔细检查的书架或者抽屉,忙活了一阵子后不出意外还是一无所获。
看来真的是自己太疑心了,虽然切腹自杀这种行为听起来很像某种昭和早期年间的传统,但也不排除的确有人会将这种痛苦的行为作为自杀方式,他摇了摇头准备回家,突然“彭”的一声,他抬头看向窗户,窗户上的玻璃已经残缺不堪,他快速起身跑到窗户旁向外看去,出乎意料的是,砸坏窗户的人既不是穿着皮夹克的飞车党,也不是带着耳环的不良少年。
一个长相甜美如同三月樱花的少女正冷冰冰地和上野津久对视,上野不明白为什么身穿校服样式衣服,一副乖乖女模样的少女会做出这种事,但身为警察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决定问问少女,但还没等他出声,那名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女已经飞快地跑开。
上野津久的体育一直都不是太好,但这并不妨碍他抓到眼前的少女。
“名字,年龄,还有,你为什么要砸窗户?”上野津久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个老练成熟的刑警,但过于俊秀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气喘吁吁的少女并不理会上野津久,她低着头一语不发。
“喂,我可是警察,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上野津久挠了挠头,对沉默的少女有些束手无策。
终于他故作强硬的语气得到了回复,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少女低垂的脸庞上缓缓滑落。
慌乱的上野津久手足无措“别哭啊,我不是坏人,你看,我是警察,是抓坏人的警察。”上野津久拿出自己的警察证像是烫手一般递到少女的面前。
少女这才抬起头,她像是一只努力维护自己的小兽,“警察才是最大的坏人,你们根本抓不到坏人。”
上野津久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抓过很多坏人,真的。”
“骗人!都是骗人的!你们警察最没用了,如果有用,那为什么伤害我妹妹的人还逍遥法外?”像是受到了刺激,少女用力推开上野津久转身跑开。
上野津久迈开步子,紧紧抓住了少女的衣角“等等。”
多年以后的黑羽宁子也会一个人在深夜里俯身看着熟睡的妹妹,喃喃自语“我漂泊了许多年,时间长的,让我忘记了我还有灵魂。是的,很多次我都觉得那已经毫无意义了,秋子已经疯了,就算让那些人得到应受的惩罚也已经无济于事,更何况这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但每次我都会想起我和津久君相遇的那个夜晚,有一件能让我持续远离绝望的事情,就是他那天晚上对我说的几个字,等等,他说他最终会解决这件事的,他当时那么自信,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津久君,我每天都重复着那些话,并告诉自己他会成功。或许这是个多么愚蠢的希望,但这也是我拥有的最好的希望了。”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保证会将伤害你妹妹的人绳之以法。”上野津久在听到那句话后立刻严肃了起来,他从不认为当刑警是一份工作,他认为是一种信仰,当他第一次穿上警服时,那一刻他就已经认为自己是法律之神在人世间的使者了。
黑羽宁子看着面前这个表情凝重的男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了她的心头,“哇”的一声,黑羽宁子哭了出来,上野津久很清楚这种哭声,那是被压抑了很久的人才会有的哭声。
他想了一会,僵硬地伸出手拍了拍黑羽宁子的后背,在这个早春的季节,寒风未散去的街道,这就是上野津久和黑羽宁子第一次的见面,许多生命彼此缠绕的人第一次遇见对方的时候大概也是如此猝不及防。
在这个时间也只有某些深夜居酒屋仍在营业了,尽管这位习惯在深夜做生意的居酒屋老板自诩见多识广,但是在看到这对奇怪的组合后还是冷冷一笑,随后露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上野津久不得不掏出警官证解释了一下说这是调查案件,尽管如此居酒屋老板目光还是让上野感到一丝无奈。
“姓名,年龄。”上野津久看着已经停止抽泣的少女再次开始谈话。
“黑羽宁子,再过6个月就17岁了。”黑羽宁子仍是低着头,心情十分低落。
“那么,黑羽小姐,能否告诉我,关于你之前提到的你妹妹的事?”上野津久不由自主地将语气温和了一些。
“我的妹妹叫黑羽秋子,今年14岁,一个月前失踪了,上个星期才找到,但是,但是,秋子已经......”黑羽宁子开始哽咽。
上野津久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待着,如果黑羽宁子不想继续说下去,他也可以自己回去调查本地区这段时间有关黑羽秋子的失踪案,比起看着眼前令人心碎的少女,上野津久宁愿在档案室里多花上几个小时。
“秋子受了很大的伤害,等她在医院清醒过来时,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不光是我,她已经不认识这个世界了。”黑羽宁子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上野津久递了一张纸巾过去。
“谢谢。”黑羽宁子接过纸巾,最终上野津久打破了沉默“今天已经很晚了,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家,我们明天再谈?”“好。”上野津久等了一会仍不见黑羽宁子起身有些疑惑“你的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黑羽宁子抬起头,有些倔强地开口“你还没说明天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见面。”
上野津久有些尴尬,其实他原本的确打算独自去调查这起事件,毕竟眼前这位爱哭的少女让他久违的感到了一丝棘手,最终他还是屈服于黑羽宁子那坚决的目光,他心想真是个要强的女孩,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得到答复后黑羽宁子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上野津久目送着黑羽宁子独自站在远处的房屋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女孩在环顾四周后小心翼翼地从口袋拿出了钥匙。
作为一名刑警,上野津久自然推测出了如今黑羽宁子的家庭情况,只有一种情况才会让一名16岁的少女在深夜不需要敲门而是自己带着钥匙回家,黑羽宁子应该是一个人独居,也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为什么这么晚了,她还能够在街上游荡。
上野津久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表上已经绕了一圈的时针显示他人生中又少了一天,上野津久活动了一下手腕,一边和疲惫做着对抗一边向警局走去,如果不出意外,他还能在警局有长达5小时的睡眠时间。
年轻而蓬勃的他或许还能看两万个日出,或许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