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荧惑死的那一晚,白河愁一个人看着月亮喝了十几壶酒,喝着喝着,他没瞎的那只眼就流下了泪。
他是爱过桔荧惑的,虽说也有桔荧惑神似他发妻的缘故,但是到后来,她在他眼底,就只是桔荧惑了,或许正是因此,在他眼见她笑着拥上墨沉舟的身子的时候,他才会恨得咬牙切齿,恨得不多看一眼就拂袖而去。
因为爱了,所以他的眼底便再也容不下一丝沙子,他可以容忍桔荧惑倾慕顾迟,因为他觉着年少的女孩儿少有不思慕英明神武的君主的,他觉得这算不了什么事儿,他也有那个信心将桔荧惑的心从顾迟身上拢过来。
可是他不能容忍桔荧惑与墨沉舟的亲昵,因为他打心底觉着,墨沉舟和桔荧惑是不能在一起的,不仅是因为墨沉舟是他妹子白秋芫的未婚夫,更是因为他是个君主啊,他可以输给另一个君主,可是他不能输给自己的手下。
白河愁一直是骄傲的,所以他觉着自己输了便没有回头。
他就这样骄傲了十几年,直到那个女子笑着说出她这十几年的筹谋,又笑着饮下毒酒,笑着死在他面前。
她倒下的那一瞬,白河愁的骄傲就碎成了渣。
他想说他不恨了,他想说他后悔了,他后悔那一晚没有回头,也许那一晚他回了头,她的人生不会如此不堪,白秋芫也不会死在墨沉舟的算计之下……
可是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白河愁就着月光饮下了一壶又一壶的酒,眼角的泪滴却逐渐干涸。
他坐在屋檐上看着西戎错落有致的宫殿在月光下一言不发,突然觉着好生寂寥。
他这一生,又有几载欢喜时光?
年少登基,得遇娇俏小娇妻,又有活泼幼妹陪伴身侧,他是得意的,也是欢喜的。
等到发妻难产而死,他脸上的笑意便少了三分,再等到儿子被送入禅宗,他脸上的笑意便少了五分,直到遇见桔荧惑,她陪他的那几月时光,他脸上才算是多了几分笑颜。
可是等到桔荧惑和墨沉舟勾搭到一起,等到白秋芫自刎两军阵前的时候,白河愁便再也不会笑了。
他这一生糊涂的时候多,英明的时候少,快意的时候少,寂寥的时候多。
白河愁将往事下酒喝到第十九壶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然干透。
他眼瞧着一个白衣少年跃上屋檐,眼底划过一丝讶异:“墨轩,你怎的来了?”
“熏衣的身世被传出去了,不是我和忘机说的,那么是陛下让人传出去的吧?”
白河愁笑着点了点头:“是,熏衣的身世的确是朕传出去的。宁儿无心王位,朕总要早点儿着手为熏衣铺路,才能放心将这西戎的江山交到她手上。”
“你打算给熏衣什么爵位呢,陛下?”
“她是秋芫的女儿,怎么说都该有个郡主的爵位的。所以朕打算给熏衣郡主的爵位,公主的待遇。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再立熏衣为储。”
“陛下肯将这些事儿告诉在下,想来我那……不,桔荧惑已经死了吧。”
“是,朕给了她一杯鸩酒,她去得很是安心,嘴角还带着笑。”
“陛下,我从没想过要她死。”
“可是墨轩,你该知道的,桔荧惑不死,熏衣的身世便存有污点。西戎储君的身世,不能有污点,所以桔荧惑必须死。”
白河愁瞥了墨轩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她虽生了你,可是她没教养过你一日。便是如此,你还是舍不得她死么?叫朕说,你有她这么一个娘亲,倒不如没有。”
“我的确该恨她,可是我总觉着,桔荧惑不该是这样的女子,我的父亲轩辕战宇捧在手心上娇宠出来的女子,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恨了她十几年,等她死后,我才觉着有些事儿,似乎不像我所想的那么简单。”
“哈哈哈哈……轩辕九,你倒是心思玲珑。你想得是没错的,不过,这些事儿已经没意义了,朕便是知道当年真相,也不会告知与你,更不会告知轩辕战宇!
桔荧惑死了,她不想再见你父亲,宁愿他恨她一世,另觅良人。朕也觉着,另觅良人更适合轩辕战宇,至于桔荧惑,她这一世太苦,朕只愿来生她不要遇上顾迟,也不要遇上朕,更不要遇上轩辕战宇!
你父亲当年不曾信过桔荧惑,如今他早已没了和桔荧惑同穴而葬的资格。轩辕九,桔荧惑这一生,没有负过你父亲,她负过很多人,唯独不曾负过轩辕氏,不曾负过东墨。
她是个好女人,足以和叶妩并肩立于世上的好女人,只是朕和轩辕战宇,都负了她。所以我们都是没资格和她同穴而葬的……”
白河愁说着说着脸上的笑意便带了几分惨然,眼底的悲怆再也难以遮掩。
轩辕青衫听到这儿,心中一时滋味陈杂,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自小便当自己的娘亲是个死人,得知自己的娘亲还活在世上之后,便对那狠心女子恨之入骨,因为他心疼自己被辜负的父亲,心疼他自小便过得坎坷的弟弟墨轩。
可直到今儿个,他才算是从白河愁口中套出一点儿当年旧事。
白河愁没同他说太多,可便是这三两句话也足够他拼凑出一些事儿了。
桔荧惑当年离开轩辕氏是有苦衷的,她会想法子磨练墨轩,也是因为有着说不出口的苦衷。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知道他的娘亲到底有什么样的苦衷,才会违背慈母之心做出这么多的糟心事儿,他只知道一件事儿,他的娘亲,从来都没有想过让墨轩和他死。
她是爱着墨轩,爱着他也爱着父亲的。
这便够了。
“陛下若是不想说,那便让当年的旧事随风而去吧。不过我还是要谢陛下,谢陛下叫我得知,我轩辕九和胞弟墨轩并不是没有娘亲疼爱之人。”
白河愁冷笑着掷碎酒壶:“旧事随风?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儿!墨沉舟死了,秋芫死了,桔荧惑死了,他们倒是快活了,全没想过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心里有多苦!
他们没一个人想过朕这十几年多煎熬……哈哈哈哈,我同你个黄口小儿又有什么好说的?我也是醉了……”
趁着月色,那自称醉酒的君主跃下屋檐,步伐依然稳健,少年见了只能轻声长叹……
至于他在叹什么叹何人,却是没人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