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阅比例不足,请补齐订阅量不该插什么嘴?楚子苓的双手又抖了起来,过了半晌才道:“她们就该死吗?”
田恒不答,反问蒹葭:“婢,那些人该死吗?”
蒹葭恨恨点头:“该死!贱婢当杀!”
看着那丫头认真的神情,楚子苓几乎不出话来。身为婢子,她跟那些人的处境有何不同?这次,光是惨遭牵连的,就有十数个。密姬让人退下,那些婢子敢不退吗?出了事,却要算在她们头上……
忍不住,楚子苓问了出来:“万一你遇上了这种事……”
蒹葭立刻摇头:“奴才不会背主!”
她的神情里,有种盲目的自信,仿佛得意洋洋摇着尾巴的狗。
她不懂的。楚子苓又扭过了头,看向田恒。对方冷冷一笑:“怕也只有你,会把奴仆隶妾当成人看。”
他们不是人吗?
蒹葭急急辩道:“女郎跟旁人不同。女郎是神巫,自是心善。”
不,不是她心善。只是她的认知,和这些人皆不同。在田恒和蒹葭心中,也许只有贵族,只有国人才能算人。而那些野人,那些奴婢,乃至蒹葭自己,都不算的。所有彬彬有礼,所有爽朗明快,所有温情暖意,此刻都退了一步。大幕拉开,露出的是冰冷残忍的底色。这不是两千五百年后的文明世界,而是刚刚摆脱吃人和活祭的殷商,诞生出“礼乐”的周朝。为什么“礼不下庶人”?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被当人看。
见楚子苓面色愈发难看,蒹葭跪了下来:“都怪奴未收好药匣,让那贱婢惹出祸事!女郎莫生气,要罚就罚奴吧!”
错怎会在蒹葭?楚子苓闭了闭目,掩去了之后的苦涩。身为医生,她才是最明白滥用药材后果的那个,而她竟然疏忽了致命的一点。在巫医时代,人们是不会去学习辩证论治的,他们只会“模仿”,就像任何原始崇拜一样,把病人复苏当成神迹,并模仿这些施法的“神明”,指望用同样的法子救自己的性命。
因此,最初的医学书籍上,会有那么多古古怪怪的方子,很可能只因某个方子,救过某个人,便被当作验方流传。而一直到《本草纲目》诞生时,“人部”这种类巫的方子,仍旧被记载下来。有多少药真的管用,又有多少得益于安慰剂效果,没人清楚,“巫医”的血统,也始终未曾清除。为何要做膏药,为何要做丸剂,为何要处理药渣,使人难辨药材?也许最初,防备的就是这个。
而她,傲慢到了未曾设防。
伯弥如此,那偷看她治病的巫齿呢?又要有多少人,因她的草率送了性命?
这一刻,愧疚几乎让她难以承受。
田恒把那女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多少有了些松气的感觉。虽是无妄之灾,总是落下些好处,也让这女子知晓世间险恶。轻哼一声,他大剌剌道:“旁人犯错,你们倒是管的宽。只是为这等人,不值犯险,把你的善心收收,切莫过了。”
这算是安慰自己吗?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又俯身拉起了蒹葭:“不是你的错,我也不生气了。”
见她眉间阴云散去不少,蒹葭又高兴起来:“奴就了,女郎的药最是灵验。那贱婢偷去也不抵用的!哈~看以后还有谁敢对女郎不敬!”
听着这没头没脑,却又透着欢喜的聒噪,楚子苓在心底叹了气,转身收拾起房间里堆积的药材。
※※※
内室传来一阵渗人的尖叫,还有叠声惊呼。
“季芈!”“女郎!”“啊,莫扔,莫伤了手……”
站在门外的公子罢,只觉心急如焚,想要推门,却又被人拦了下来:“公子止步,屋内不吉。”
失心之症,妖邪侵体,自是不吉的,就连亲眷都要回避。那可是他的娇女,怎么变到如此地步?
还请那巫汤吗?巫汤虽然灵验,却也只能让阿元安静旬月,再次发作,总会前次更凶上几分。这是法术不够,还是巫汤未曾施展力?公子罢也不敢定论。可是次次如此,难免伤身……
“那巫苓,又治好了几个?”忍了又忍,公子罢终于开。
“听又治好了三例。两个是妇人疾,一个是儿疾。”那亲随答道。
“可有鬼神作祟的?”公子罢也没料到,短短几日,巫苓竟又治好了这么多,猛地转头问道。
“这,人无能,打探不到……”那亲随低声道。
也是,内宅私密,岂是谁都能知的?公子罢有些沮丧,却有不愿放过这个新出现的神巫,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要不,也请巫苓过来看看?”
那亲随见他意动,赶忙道:“不若先寻巫汤,若是不成,再作打算?”
这也是个稳妥些的法子,公子罢迟疑良久,终是颔首允诺,派执事去请。谁料当人真的到了那游巫府上,见到的却是一副不善面孔。
面对携厚礼登门的公子府执事,巫汤神情倨傲,冷冷道:“公子心思驳杂,不敬不信,吾焉能驱季芈身上恶鬼?”
巫汤怎地知道此事了?执事额上汗都下来了,赶忙辩解:“岂有此事!若是不信大巫,公子又怎会派吾前来?大巫莫要听信谣言……”
巫汤摇了摇头:“此事多无益。你且回禀报公子,吾可与那新巫一同登门,相较巫术。”
“大巫……”执事还想什么,巫汤却不再答,把人请了出来。
执事无奈,只能回去复命。谁料听闻此言,公子罢非但不惧,反而生出喜色:“巫汤真如此?”
“千真万确!”执事苦着脸道,“怕是有人漏了消息……”
“好!好!”公子罢却一脸喜色的站起身来,“如此也好!必要请巫苓同来!”
他心中存疑吗?当然是有的。巫汤治了那么多次,却也只能让爱女时好时坏,谁知是只能如此,还是不够尽心。这份疑虑不消,他如何“尽信”?而现在,巫汤要邀巫苓比斗法术,不论谁胜谁败,两人必然都要倾尽力。对于阿元而言,岂不是件好事?怕只怕巫苓胆怯,不敢应战……
又想了想,公子罢嘱咐道:“此次你去郑府,要好好跟郑公孙清楚,不可误了大事。届时吾会派御戎亲迎,以示敬重。”
执事哪还不明白公子罢的意思,这便领命去了郑府。
※※※
“是妾轻信了那贱婢,才惹出祸事……”
经过两天诊治,密姬总算恢复了些精神,见到公孙在自己房中,泪止都止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见她花容不在,凄惨憔悴的模样,郑黑肱也有些不忍,轻轻握住了密姬的手:“若是生病,可寻巫苓,何必信那贱婢?”
听到这话,密姬哭的更厉害了:“妾,妾不敢……巫苓受公孙喜爱,妾怕公孙厌弃……”
心中一痛,郑黑肱低声道:“她是巫,与我何干?莫瞎想了。”
这话让密姬又惊又喜,死死握住了公孙的手,连泪都收了些。郑黑肱摸了摸对方黑发,倒是想起了之前她衣不解带伺候自己时的情景。随他前来楚国,密姬心中也是怕的吧?否则又岂会被那贱婢乱了心智。
他竟无知无觉。也许巫苓的不错,他是该怜惜眼前人……
“公孙,执事求见。”有亲随附耳道。
郑黑肱又拍了拍密姬的手,叮嘱她好好养病,方才走出门去。出了门,就见石淳面色焦急等在那里。也不待他发问,胖大老者就上前一步:“公孙,公子罢遣执事前来,当速速亲迎啊。”
公子罢乃楚王之子,虽为夫人所生,却也深的楚王宠爱。这等人平日可是攀都攀不上的,如今派了执事前来,石淳怎能不急?
郑黑肱不敢怠慢,随他一同迎出了大门。
公子罢派来的执事,倒是个笑面孔,入了正堂,便彬彬有礼的道:“吾家公子想请大巫过府,为爱女诊病。明日会派御戎来迎。”
为公子罢的爱女诊病?石淳面上一喜,复又一惊。只是请人诊治,何必派御戎前来?须知对卿士而言,御戎、车右都是阵战上可交付性命之人,最是信赖。公子罢的御戎,品级甚高,又岂会轻易给别人驾车?
郑黑肱在楚国的时间毕竟更长一些,就算卧病,也知晓些内情,不由皱了皱眉:“敢问求治的,可是季芈?给她治病的,不是大巫巫汤吗?”
就连郑黑肱自己,当初也是听闻巫汤能给公子罢的爱女治病,才向那巫医求药的。怎么现在公子罢不用巫汤,反倒求上自家门来?
那执事像是早料到了他会有此一问,唇角微挑:“巫汤有言,想同巫苓较量巫术,两大游巫相较,实难一见啊!”
他的感慨,并未触动面前两人。郑黑肱和石淳目中,皆有了犹疑。巫者比斗,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若是惹得鬼神不快,不定会降下祸事。这公子罢竟然允两巫相争,这岂是轻易能应下的?
然而未等石淳使出眼色,郑黑肱便轻轻颔首:“如此,吾要先问过巫苓方可。”
那执事倒也干脆,也不待问出个结果,就含笑告辞,这竟是连拒绝的余地都未给出。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贵客”,石淳赶忙进言:“公孙,此事怕有不妥……”
郑黑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吾先去见见巫苓。”
听到这话,石淳立刻转头,冲伯弥问道:“那簪子,可是当初她带在身上的?”
伯弥心头一紧,赶忙道:“正是。那女子似不通诸国言语,下妾无奈,只得用簪子相激,盼她能漏点风,谁料突生变故……下妾实不知会如此……”
石淳也不听她辩解,只是问:“她得了簪子,可有反应?”
伯弥心道:“悲喜交加,像是得了心爱之物。”
石淳长叹一声:“看来此姝来历不凡啊。”
按他所想,这女子应当是某国卿士养在暗处的家巫,自幼只随巫师学习密语,不通乡音。那枚簪子,便是她施法的器物。这样的巫者,怕是连一国之君都求之不得,谁料阴差阳错,竟然落在了他手中。
把此巫留在身边,似有些凶险。然而公孙自幼体弱,在楚为质,无依无靠,恐也找不到巫医诊治。若能好生笼络,且不性命无忧,真碰上楚人为难,也可献上她换取好处。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想明白此中关节,石淳面上露出笑容:“既然是救人,便任她去吧。派几个伶俐的婢子好生伺候,若有所需,尽可答允。衣袍、吃食也捡好的送去。”
这种养在深宅中的巫者,什么没见过?必要好吃好穿伺候着,若是能教她几句雅言,沟通无碍就更好了。可惜车队里没有傅姆,还要派人送信,从家中招来一个堪用的。
见石淳要把那女子奉为座上宾,伯弥不由心中暗恼。自己废了那么多气力,非但未曾换来嘉奖,反倒被人抢尽风头。须知入楚不比旁的,她一个隶妾出身的女子,若是得不到公孙和家老的重视,还不知会是何下场。那女子真是大巫?不定只是凑巧……
石淳哪会在乎区区一个乐伎的心思,问完话,就挥袖让伯弥退了出去。这下可好,自己乘坐的辎车被人鸠占鹊巢,偏偏她又得罪不起。看了眼远处那纷乱一团的车队,伯弥恨恨的一咬牙,前往后面的大车,跟其他郑女挤在了一处。
楚子苓可不知这些人的想法。把伤患搬上车,她就开始了救治工作。先比划着让人点火堆,弄来个像是铜釜的容器烧起了热水。楚子苓立刻把车里翻出的几块白麻布,都丢进水里消毒,准备晾干后包扎伤。随后又抓了个看起来颇为伶俐的丫头,绞尽脑汁了半天,让她带着自己前往放置食材的地方。
从堆积如山的里,楚子苓翻出了干姜、大枣和一黄褐色的盐巴,还意外的找到了些干艾草。在没有其他药材的情况下,有这些总算聊胜于无吧。
回到车上,她麻利的用水化开了盐块,先用盐水清洗过伤,随后扎针止血,又用盐灸腹间神阙穴,温阳回脉。那人虽然仍旧未醒,但是血气缓缓复苏,昏迷估计只是脱力所致。她也看到了外面遍地的狼尸,仅凭一人,杀了那么多狼还能活下来,生命力着实没话。现在缺医少药,也只能靠患者的生命力了。
轻轻叹了气,楚子苓捡起放在一旁的乌木簪,按住凤喙,倒旋了两圈,簪上装饰用的凤首便轻轻弹开,只见簪内金芒闪烁,九根长短不一,有尖有圆的金针,展露面前。这簪中有机括,藏的正是“古九针”,乃古时医家必备之物。早在《内经》里,便详细描述了九针的形制、尺寸和针对的病症,可惜古针法失传,现代针具又种类繁杂,功能齐,更没多少人注重这古九针了。
相反楚氏一脉,得巧匠铸九针,藏于簪中,传下了些古针法。而沿袭针法,继承灵九簪,也成了楚氏传代的标志,二百年未曾断绝。直到三十年前国内大乱时,簪子才流落他乡,成了祖父心头憾事。到了她这一代,父亲早逝,家里的堂兄堂弟们对针术压根不感兴趣,唯有她这个姑娘,养在祖父膝下,爱上了这门医术。祖父为了她,打破了传男不传女的家训,悉心教导,把一身本事悉数传下,她也没有辜负祖父的希望,担起了继承家学的重担。而灵九簪,就是她花费了三年工夫,才循着线索找回的。
可惜,如今簪子回到了楚氏传人的手中,这一幕,却无人知晓了。
手指轻轻拂过闪着星芒的针柄,楚子苓合上了簪头,干净利落的盘起长发,把那乌色簪子插在了发髻中。
既来之则安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学会这里人的语言,搞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剩下不过是本职工作,治病救人罢了。就算是来到了异乡,她也依旧是个医者。
不过出乎意料的,那个衣裙浮艳,气质高傲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倒是之前被她抓壮丁的丫头跑了过来,勤快无比的送水送饭,还学着她的模样,帮病人擦起身来。
面对浑身是血,接近赤裸的男性患者,那妹子既不惧怕也不害羞,反而双眼亮晶晶的,擦的兴致勃勃。见她这幅不怕生的模样,楚子苓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
像是没料到她突然开,对方吓了一跳,圆圆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拍了拍胸脯,叽里咕噜了一串。
这比之前那女人的还难懂。楚子苓赶忙伸手打住,用指尖点了点自己:“我叫楚子苓,楚、子、苓。”又把手指转了个向,“你叫什么?”
姑娘偏头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似得笑了出来,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楚子苓当然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能艰难的模仿了一遍。被她的发音逗乐了,那妹子咯咯一串笑,摆了摆手,突然扔了布巾,掀帘跳下车去。
“等等,危险……”楚子苓吓了一跳,此刻马车已经重新开动了,这么跳下去,很有可能摔伤。然而那妹子的动作颇为灵敏,如同头活蹦乱跳的鹿,跑了个没影。过了大约五六分钟,她又飞快的钻回车里,把手中攥着的东西递在了楚子苓面前。
“芦苇?”楚子苓讶异的接过那根细细长长的草秆,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是芦苇吗?就算还没长穗,她也能认出来。
对方却点了点芦苇,又指了指自己,重复了一遍刚刚过的那个音节。楚子苓顿时明白了过来,这是对方在告诉她,自己名字的含义。可是问题来了,只有一个音节,是“芦”,还是“苇”呢?这念头一冒出来,楚子苓便就哑然失笑,谁这里的芦苇,就读作“芦苇”了?就算古时,也有各种各样描绘动植物的专属词汇,懂点药理的她,怎会不知道这道理?
况且,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年代,是不是自己所知的世界。
心中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楚子苓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是《诗经》中的名句,其中的蒹葭,便是指芦苇。这个类古的时代,是否也存在同样的诗句呢?
把芦苇递回了,她点了点那根芦苇,轻声解释道:“蒹葭,它亦称做蒹葭。”
那女孩眨了眨眼,看了看手中的芦苇,忽的反手指向自己:“蒹葭?”
楚子苓一怔,对方却把这发音标准的念了两遍,似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新名字,十分满意的笑了起来。看着那露出八颗牙的明朗笑容,楚子苓不出话了。用“蒹葭”这个熟悉的名字,来称呼面前这女孩,似乎也能把她和自己的世界连接起来。
这让楚子苓心头的阴霾散去少许。她名字里的“子苓”,也是种药材,不知换成这个世界的语言,要如何发音。然而即便找出“子苓”,能有人认的出吗?她又要怎么向旁人解释,自己名字的来历……
只一晃神,楚子苓就把这些压进心底,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着蒹葭学习当地语言。徐徐滚动的车轮,不断前行,从早到晚,颠簸起伏。当经过一个狭窄的弯道时,似是碾到了什么东西,车身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楚子苓不由扶住了身边的案,想要稳住身形。谁料这时,躺在草垫上的伤患,睁开了眼睛。
跟在石淳身后,楚子苓穿过回廊,向内院走去。这宅子大归大,但样式简拙,既无斗拱也无雕梁,庭中花草更是长的随性,倒有些粗犷原始的美感。穿过两条走廊,一个大大院落出现在面前。当中是个没有门扉,只有廊柱的建筑。拾阶而上,穿过厅堂,就是主人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