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青釉莲纹碗摔落在地,碗沿残留的漆黑液体腥苦刺鼻。
疼!
崔瑜倒吸一口凉气,死死捂着胸口跌倒在地,钻心的刺痛早从腹部蔓延至胸腔,接着,便沿着脊柱、沿着她全身的经脉寸寸传递,须臾之间,四肢百骸如浸滚水,遭万千虫蛇啃噬。
巨大的痛苦中,崔瑜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她急促喘着气,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扶住桌角,重新坐正身子。
“我想最后见太子一面。”
“娘娘何苦?殿下不会愿意见您了。”
“不愿见我?”崔瑜苍白到血色尽失的唇微微翕动,辗转呢喃着这四个字,剧毒侵袭里逐渐混沌的思绪陡然清明。
“他从出生之日便入我永宁宫,在我膝前长大,识字、出痘、开蒙乃至监国,均是我亲力亲为,辅佐照料,如今你却说,他不愿见我?”
“你说——”
崔瑜霎时失笑,双肩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贺恂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娘娘,”传旨太监面色稍显不忍。
自七日前圣驾北伐重伤回京,崔瑜便被秘密幽禁宫中,如今的永宁宫,昔日宫人俱被替换,宫门更被金吾卫重重看守,即便送膳宫人,也不得与崔瑜有丝毫交谈。
往日统摄六宫、声威赫赫的皇贵妃娘娘,早就成了睁眼的瞎子,自然对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毫无所知。
崔瑜等了半晌不得回应,笑得几乎沁出泪来。
“你既然不说,那便由我来说,太子是我养大的没错,可他始终不是我生得,至于他生母的下场,知道的人,早就变成了一堆白骨,这便是死无对证。”
“这时候,若是有人告诉太子,当年是我为了夺子,杀了他的生身母亲,他即便不能完全相信,也会有所猜忌,可贺恂怎么会允许他查到真相?又有谁能想到,是堂堂帝王,因为吃过母后摄政的苦,而不允出身显贵的后妃诞下皇子,甚至连宫女生了皇嗣,都要去母留子!”
“可他越是什么都查不到,我的嫌疑便越大,除了皇贵妃,谁有本事做得这样周密是不是?这根杀母的刺自此会永远扎在太子心里,提醒他恨我,提醒他忌惮崔家,是不是?!”
“可我都要死了!”
猩红的鲜血溢出唇角,滴落在地,崔瑜的双眸早已失神,只余满面讥讽,她低着头又呢喃了一遍。
“我都要死了!毒药是他亲手所赐,我不会有机会成为第二个庄穆太后,此生更是从未对他不住,为何还要如此待我?!”
她这十年,为了贺氏江山,耗尽的心血,又算什么?!
“娘娘慎言。”
传旨太监躬身礼道:“皇上已经拟好诏书,待娘娘病逝,便会追封您为皇后,您会与皇上合葬皇陵,史官还会为您立传,介时天下都会传唱皇上与娘娘的帝后情深,任谁都不会有机会辱没娘娘身后之名。”
身后之名?
崔瑜再也支撑不住,她笑着、咳喘着歪倒在地,腥甜涌上喉间,生生呕出口血来。
她的名声,早在贺恂刻意的捧杀下,跌落谷底。
如今的崔瑜,早就不是当年范于闺秀的世家女了,她是言官口中惑主干政的妖妃。
偏偏她这个妖妃,幼时在边疆看够了累累白骨,看够了流离失所,硬是顶着猜忌,顶着攻讦,在贺恂每一次亲征中,十年如一日地替他筹措粮草,镇守朝纲。
而她的夫君,国朝的天子,便是这样借着她对大雍的赤诚之心拿捏了她十年。
事到如今,他仍不信她。
甚至临死还要拉她垫背!
“滚——”崔瑜冷冷道。
她的视线彻底模糊了,只能看到烛火跳动的细微光影,唯有狠狠扣住手指,才能勉强维持住最后一点神志。
传旨太监又看了眼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莲纹碗,内廷糅杂四十余种剧毒熬制的毒药全被饮尽了,即便华佗再世,皇贵妃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娘娘保重。”他朝着崔瑜的方向叩首,缓缓退出殿门,最多也不过半炷香了,皇上还在等他复命。
殿门开合,很快重新归于寂静。
崔瑜循着那抹光亮,艰难地抬起手。
五寸、四寸、三寸……
“砰——”
烛台倒地,火焰瞬间点燃了殿中的帷幔。
满目猩红中,崔瑜终于有些畅快地笑了。
她十几岁时受侯府爵位之争所累,被长房堂姐崔瑛算计,陷入了贺恂为她打造的黄粱梦,助他亲政,助他北伐,从满心憧憬走到勘破情爱。
十年心血尽付,却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的。
什么追封皇后,什么合葬皇陵?
可笑!
他害了她一辈子,到今日,连她视若己出的太子,都要因他安给她的那莫须有的罪名,厌她,恨她。
崔瑜擦掉唇角的血迹,仪态尽失地仰躺在地,看着这座金殿寸寸化为灰烬。
去他的帝后情深。
去他的合葬皇陵。
若有来世,她只愿与他不复相见!
……
景明六年,京城,松溪巷。
青底鎏金的牌匾下,靖阳侯府中门大开,早早恭候着十几个衣衫周正的仆从。
靖阳老侯爷夫妇共育四子,长房老爷七年前战死疆场,大公子也一并惨死在那场战事之中;二房老爷资质平平,在羽林卫当着个不大不小的闲差;三房老爷早年挂冠离京,如今正带着妻儿游历四方;唯有四房老爷凭着军功青云直上,官拜冬州卫都指挥使,封疆一方。
今日,正是阔别京师六年之久的四房嫡女崔瑜回京的日子。
陈妈妈奉了大太太的命,一路迎到府门前,正探头探脑地盯着巷口瞧,浑浊的双眼里透着掩不住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