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佩兰略带自得地说完这句话之后,苏成意才意识到为什么他会觉得这只狗诡异。
这样的仿真狗玩具市面上很多,栩栩如生、制作精良的也不少。
可是玩具终究只是玩具,面前的这只萨摩耶看起来——太过鲜活了。
简直像是在最活蹦乱跳的那一瞬间被冻结了一样。
标本
苏成意错开眼神,不想再看。
但一旁的韦佩兰显然不能理解他这种反应,她摆上了一副“这是艺术品你为什么不能理解”的表情,随即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笑着说道:
“算了,也不指望你们能理解。
倾眠小时候看到的时候,可比你的反应大多了。”
“.这是她养的狗?”
苏成意开口的一瞬间,喉咙有些发干。
“嗯哼。”
韦佩兰应了一声,伸手向玻璃橱柜,隔空抚摸着萨摩耶的脊背。
“她总是对这些小东西很感兴趣,每次路过宠物店,都眼巴巴地看很久。
每一年的生日,她许的愿望都是想要养一只宠物。
可惜,她要星星要月亮都可以,就是这个不行。”
“为什么?”
苏成意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
难道就真是因为动物毛发过敏?她家里这么大,又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打扫,完全可以避免。
韦佩兰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她很少会忤逆长辈的,小时候爱哭爱闹,可是也会听人讲道理,一哄就好了。
唯独这一次。
她同学家里的大狗生了小狗崽,她说,原本只是好奇所以才去看的,可是这只小狗很喜欢她。
一路跟着她,撵都撵不走。所以她只好带了回来。
瞒了我有多久呢?三个月零十六天。悄悄养在家里。”
“.”
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苏成意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但韦佩兰没有要点到为止的意思,话音冷厉。
“我问她是不是很喜欢小狗,她很笃定地说很喜欢。
所以我接着说,小狗会长大的,会变得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下一秒,它可能就会生病死了。或者呢,被车碾成肉泥了。或者呢,它不再亲近伱了。
你希望这样吗?”
“她听了很害怕,哭着说不希望。
我说,不希望的话,妈妈教你,应该怎么做。”
说到这里,韦佩兰露出了一丝笑容,伸出指节愉悦地敲了敲玻璃柜门。
她通过玻璃的反光看着苏成意,问道:
“你这么聪明,知道大型脊椎动物的标本要用什么方法吗?”
苏成意当然知道,但他没有回答。
剥制法。
将动物尸体内的肌肉、骨骼、内脏和皮下脂肪等完全掏空,只留下体表的皮毛、鳞片和犄角。
做好内部填充之后,再整形成生前的样子。
“我当着她的面,亲手制作了这个标本。”
“.”
“先清洗干净,然后扒皮,装上棉花,再缝起来。
你看它的眼珠,漂亮吗?我专门托人定制的,原料可是货真价实的宝石,现在抠出来还可以卖钱的。
这只狗她喂得很用心,圆滚滚的,光是去脂肪就用了不少时间.”
说到这里,韦佩兰轻轻叹了口气。
“我原本还以为她会喜欢呢。当时也不哭不闹的。
之后却愣是有那么长一段时间,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没叫过我一声妈妈。
直到”
她忽然很突兀地止住了话头,周遭陷入一阵死寂。
“直到遇见我。”
苏成意抬起眼睛,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韦佩兰先是表情一僵,然后又扯出一个笑容来。
“你倒还真是有够自信。”
“嗯。”
“是,我知道她喜欢你。并且这种喜欢长久到,可能从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年龄就开始了。
我从前大概是做了错误的判断。
她为了你非要上公立高中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性,再加上那件事之后,她难得开口求我。
如今又为了你,不愿意出国,要留在国内浪费时间。
关于这些,你有什么想法?”
韦佩兰忽然把问题抛了过来。
苏成意其实并不想和她这种人有过多交流,总觉得会影响身心健康,但奈何已经说到这里了。
“不管为了谁,这些原本就该是她的自由。”
韦佩兰嗤笑一声,质问道:
“自由?她该不该有自由,她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谁享受过这两个字?”
“别人没有,她就不能有?”
苏成意看着萨摩耶标本的眼睛,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蓝宝石,灯光的折射下泛着色彩。
“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她喜欢你,和喜欢这只狗有什么区别?”
韦佩兰在问出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之后,看向苏成意的目光忽然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总感觉她在考虑要把自己也做成标本存在里头。
或者不是标本,做成植物人放进ICU也行。
周围的气氛骤然变得诡异,韦佩兰睁着眼睛,看得人后背发凉。
就连站在远处的韩管家和高叔都禁不住感觉到几分寒意。
苏成意却突然笑了笑,语气像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区别在于,我会保重身体。我会遵守交通规则。我会.”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一直喜欢她。”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亲口承认这件事?
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甚至都还没有跟楚倾眠本人说过呢。
韦佩兰还没来得及说话,苏成意就自顾自接着说:
“倒是你。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疑惑,为什么你对她的控制欲在养宠物这件事上显得尤为强烈呢?”
他后退两步,手搭在旁边齐腰高的玻璃柜台上,指节轻叩。
韦佩兰的神色晦暗不明,他指的位置所摆放的物件是两把长命锁。
金镶玉质地,精致圆润,一看就价值不菲。
一把上是莲花图案,另一把则是金鱼图案,都镌刻着一个“福”字。
显然是定制的一对。
“我原本以为这里的东西应该都是属于楚倾眠的,但似乎不是,你应该曾经还有过一个孩子吧?”
苏成意手撑在冰凉的玻璃上,等着她回答。
“就算有,这和宠物有什么关系?”
“既然你回避问题,那我只好随便说说了。
你应该是还有一个和楚倾眠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但因为某些原因,他夭折了。
所以你就把所有的期待和压力都强加到了楚倾眠身上。
并且时常以这件事作为理由,道德绑架,逼迫她听你的话。
在养宠物这件事上,你的严苛完全不讲道理。
因为小时候的楚倾眠想养宠物的根本原因是——她需要陪伴。
而你,你似乎把失去那个孩子的原因或者说是过错,全盘归结到了她的身上。
所以你不允许她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你剥夺了她拥有一起长大的伙伴的权利。你也不允许有小动物那么全心全意地爱她。”
苏成意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结论。
这个问题的确困扰他很久了,楚倾眠给他写的情书里也很朦胧地提到过一点点。
在看到这两把长命锁的时候,忽然有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啪,啪。”
沉默半晌,韦佩兰轻轻鼓了鼓掌,像是某种激励。
“只有一点不对。不是我将过错归结于她,而是她本就该承担这份错误。
我当年怀的是龙凤胎。你应该懂吧?双卵双胎。
他们在母体中会争抢营养,弱势的一方就会发育不好。
所以她的弟弟,出生没过多久就夭折了。”
“同时医生也告诉我,我以后很难再有生育的可能了。
既然如此,我当然只能把所有期望放在她身上,我有错吗?
看到她和那些动物亲近玩笑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她那还没来得及睁眼看看世界的亲生弟弟。
所以我当然不想看到,我有错吗?”
“你或许没错。”
苏成意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有新的消息。
“是楚倾眠错了。
她不该作为你的女儿出生,不该对她自己的顺利长大感到愧疚,不该依着你的意思把自己活成一个永远完美的人。
她不该对你的病态心理这么包容,不该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那么多的自由。
更不该在你做完这么多丧心病狂的事情之后,依然爱着你。”
循着监控给出的路线一路向南,最终找到楚倾眠的时候,她正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发呆。
海边的落日美得惊心动魄,不远处有不少人在沿着沙滩走走停停,时不时弯下腰捡贝壳。
在这种唯美的氛围中,楚倾眠的背影落寞得像随时就会消融在夕阳的余晖里。
她很少会给人这种感觉,平日里总是元气满满的、让人觉得开心的。
苏成意把手里的盒子放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脱下鞋子,淌着海水走了过去。
楚倾眠看到他的时候,似乎并不意外,还冲他笑了笑,不经意间露出的小虎牙和往常一样很可爱,只是苍白的脸色在夕阳的暖光映照下依然毫无血色。
苏成意没说话,只是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阳光把海水晒得很温热,只没过两人的脚踝处。
风吹得水面起了波纹,映着天空和夕阳,像是一副色彩斑斓的印象派油画。
苏成意偏过头看她。
在很久以前,苏成意就暗自用“澄净的海水”来形容过楚倾眠的眼睛。
现在两人真的来到了海边,这个比喻看来依然恰当极了。
她看上去像是在出神,苏成意尝试着靠近了一点,她没有抗拒,于是他顺势把一只耳机挂到了她的耳朵上。
楚倾眠以为他是要听歌,可是良久,都没有声音传出来,于是有些疑惑地转过头看他。
苏成意笑了笑,像是故意的。
楚倾眠垂下眼睛,睫毛软软地跟着低落下去,让人想伸手摸一摸。
“你跑很远哦。”
苏成意依着自己的念头伸出了手,却只是替她捋了捋被晚风吹乱的额发。
的确很远,这里已经是离棠安市几百公里的沿海城市了。
楚倾眠摇了摇头,慢慢说道:
“不知道,我就随便走走。”
“嗯。”
苏成意没有要问她什么的意思,因为他都已经知道了。
但她自己却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像是要和他解释一样,断断续续地说着:
“是我的错。小花它不应该是这样的。它原本可以活得好好的。
早知道,我那天早上就不去那边散步了。
它要是不遇到我,不认识我,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情了,对吗?
我去看了它埋的地方,那么大一只狗狗,怎么就那么小一个土堆呢”
“不是你的原因。”
苏成意摇摇头,忽然打断了她。
眼见楚倾眠一怔,他就继续说道:
“不要把责任往你自己身上揽。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是.”
“如果我是小花的话,大概会很开心,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可以遇到你。”
苏成意抬起头,看着落日缓缓降落到海平线上,与倒影一起构成一个火红的圆形。
“小狗和人类一样,是需要被爱的。”
楚倾眠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轻轻开口道:
“我站在小花住的地方看过,院墙里的天空四四方方的,只有一小块。
现在它终于逃离了那片围墙。
可是我忍不住想,我和它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的人生是按部就班的轨道,一眼就能望得到头。
从小我就一直被教育说要事事都要争第一才可以。大家都只会记得第一名,谁会记得第二名呢?
可我不想被那么多人记住,我只是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才努力的。”
“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叛逆时刻,好像结局都非常凄惨。”
楚倾眠的头越埋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像是喃喃自语。
苏成意却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逼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谁会记得第二名?当然是第一名了。”
他这话单拎出来看很是欠扁,偏偏他又说得一本正经,令人信服。
最后一抹夕阳沉入海面,世界暗了下来,海风似乎在这一瞬间变得微凉。
楚倾眠安静地望着眼前的人,夜色越发沉郁,她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眼泪蓄满眼眶,即将要落下的前一秒,她伸手抱住了他。
苏成意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随即便感觉到怀里的人一阵轻微的战栗。
这个拥抱持续到月亮缓缓从海平面升起,将海面映成皎洁的银色。
苏成意伸手绕到她耳后,按了按耳机的线控开关。
《Talking to the moon》的前奏响了起来。
楚倾眠抬起头来看他,眼里还盛着像珍珠一样闪光的盈盈泪水。
沧海月明珠有泪,此情此景,苏成意想到这句古诗。
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生于泪光之境。
在月光之下,她漂亮得宛如一条悄悄跑上岸的小美人鱼。
“你的人生只由你自己决定。不论是家人的期望,还是对我的喜欢,都不能影响你自己的心之所向,不要被这些所束缚了。”
“楚倾眠,你要记得。
人生是旷野,而非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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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