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神明?
在南疆,当然也流传着无数神话,每年总有一些节日,打着祭□□义,庆祝或者祭祀。
没有南疆人不尊重神明,但从没有人觉得,神明会真正的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因此蓝渊惊恐的走在姚玉容的身边——按理说他该走在前方为她领路,但他不敢走在“神”的身前。
尽管姚玉容说过她只是得到了天山神女的帮助,但他显然已经省略的将她认定为了天山神女的化身。
于是在前方领路时,蓝渊很难做到全神贯注的去寻找前进的道路,他的注意力太多的分散给了身旁的少女——他没法不去关注她。
因为全程她所行过的地方,都结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冰霜。
在这闷热潮湿的丛林之间,她的身旁却干燥凉爽的叫人心旷神怡。
这种“心旷神怡”却让蓝渊惊惶不安。他时不时的便会踉跄一下,仿佛喝多了酒,宿醉到了现在,仍未清醒。
这时候,姚玉容便会在一旁伸手扶住他。
但那种完全出于善意的触碰,却依然让他毛骨悚然。
他恐惧她。
恐惧那种不可名状的,无法理解的,也难以接触的力量。
由这份恐惧之中,他心中又衍生出了极度的敬畏。
蓝渊突然想到,也许只有在神明从不出现的时候,人们才虔诚的相信他们真的存在。也许只有在神明从不回应的时候,人们才真的尊敬自然的伟力。
一旦他们真的出现了……
人们却会希望他们能快点消失。
起码蓝渊就希望,能快些完成任务,然后离姚玉容越远越好。
蓝渊的表现,姚玉容当然也看在眼里。她大概能猜到他在慌乱什么,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在收服西疆与东戎的时候,姚玉容都动用了属于系统的力量——那落在外人眼里,往往便是不折不扣的神迹。
比如天山神女显灵,再比如说战神白起显圣。
如今在南疆,她也打算继续这么做。
人力之间的差距,或许还不足以压灭那些野心,但神力的压制,却足以让伟人都弯下膝盖。
当初,撒罕纳斯直面“天山神女”的时候,心中的震撼或许不会比蓝渊此刻少到哪里。
但他起码年纪轻轻,便算得上身经百战,胸有城府了。单从表面上来看,并不会流露太多内心真实的想法,也就不会表现的如蓝渊一样明显——脸色苍白,眼神飘忽,头冒冷汗……
他只是非常干脆的同意了“天山神女”的要求。
那是聪明人的做法。
起码姚玉容觉得他很聪明,免去了不少的麻烦。
而不管怎么说,起码这五年来,西疆和东戎都从未发生过叛乱,反而向心力越来越强。倒也省的三天两头爆发叛乱,还要耗费金钱和人力去镇压。
而看着蓝渊的反应,姚玉容缓步迈在结实但有点打滑的冰霜面上,生怕自己不小心摔个狗吃屎的心想,南疆大概,也能和平解……不,和平收服的吧。
……
炎热的空气中,似乎传来了一丝冰爽的凉意。
经历过三天三夜暴雨肆虐的南秦营地,土地泥泞的几乎像是驻扎在一片沼泽之上。
军官们就算极力维持秩序,目所能及之处,也显得混乱不堪,一些士兵大约是需要取水或者进食,零零散散的在帐篷外艰难的跋涉,都是垂头丧气,灰头土脸的,不见丝毫士气。
看着这一幕,凤十二皱起了眉头,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这时,凤十六从伤兵营里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他作为统帅者,必须在普通士兵面前表露出镇定与平静,否则的话,情形会比现在还要来的气氛低迷。
只见他走到了凤十二的身边,表情才显出了真实的凝重道:“现在不适合再进攻了。发热的士兵越来越多,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士兵也越来越多。如果不及时退兵,伤亡会进一步扩大。再拖下去,能有多少人可以成功退回大秦都不一定了。”
不过这么短短几步路,他的裤腿上便沾满了泥浆,走的很是吃力——连身负武功之人都行走的如此困难,就更别提普通士兵了。
“如果现在退兵的话,”凤十二却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对眼下糟糕的境遇视而不见。他冷酷道:“这次的出兵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笑话?”
“这跟笑不笑话没有关系!”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执拗,凤十六清楚自己这位兄长虽然看起来温润如玉,风姿翩翩,却比之常人更加骄傲和不肯服输。
他低声的急切劝道:“人命难道不是更为重要吗?继续耗在这里只是白白的牺牲而已!更何况,战场之上,情况瞬息万变,该后退的时候,坚守阵地反而才是笑话。阿兄!”
凤十六还想说,就算你想留下,但以如今的兵力来说,连走出大营都不可能,还谈什么组织进攻?
可是看着凤十二那紧绷的神色,凤十六不由得心中一软,还是没有忍心说出口。
他心想:以阿兄的聪明才智,眼下的情形有多糟糕,其实哪里需要别人告诉他呢?只是一时不愿接受而已……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这么咄咄逼人,把他逼得太紧?等他冷静下来之后,应当会想明白的。
凤十二当然知道情形有多糟糕。但他不愿如此轻易的就选择放弃——哪怕这个选择看起来如此理所当然,又是如此的轻而易举。
他依然在沉默,他在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凤十二控制不住的又想起了流烟——在她成为了他的弟弟“谢安”的那些年里,他与她近距离的相处过很久。
有时候,他注视着她,甚至觉得他比她的搭档麒初二更理解她,而她又比红药,更贴近自己。
她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地方就在于,她似乎从不满足,因而时常显得有些焦虑。
从不满足,并不是说她很贪婪,而是说她似乎……从不满意现在的自己。
那极为有名的“吾日三省吾身”算是一个印证,但还有其他的事例——
在陷入困境的时候,寻常人通常会思考一番,便无奈的选择放弃。但她却不肯,她是那种,一定要在困境之中找到办法的人。
她似乎觉得,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的绝境,无论怎样的困境,都一定会有破解的办法,只是人们暂时还无法想到。而若是自己想不到,那一定是因为自己太过愚蠢。
这种坚持若是没能做到,她会连续好几天都情绪低迷,仿佛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废物。
这种“严格”已经令凤十二感到了惊讶,但更令他难以释怀的是,当她做到了寻常人难以做到的事情之后,她却依然不会觉得满足。
甚至觉得焦虑——
“我尽力了。”她很沮丧,“可是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的。”
凤十二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还做得不够好——她明明已经做到了他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但她看起来并不是在虚假的谦虚,而是在真的丧气。
可他从不在这时开口,因为他怕泄露出自己底气不足的嫉妒。他只会安静的看着红药围上去安慰她,然后站在一旁,假装自己气定神闲,并不在乎。
但他也看得出来,她对着红药微笑说自己感觉好多了的样子,根本是在撒谎。
红药理解不了她。凤十二感觉的出来。
在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而那些人,甚至连没人理解她这件事情,都看不出来。
只有他看出来了——为了不让别人担忧,即便是焦虑,她也只会自己一个人藏起来。
甚至是她理应最信任的搭档——麒初二,凤十二也觉得她从不会对他袒露自己的弱点。
她喜欢一个人待着,最好是一个人都没有的地方,没有人打扰的一个人待着。
这让凤十二觉得,自己是最理解她的人。但他不愿意自己主动告诉她这一点。
他想,她应该自己发觉这一点。
她应该主动的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主动的察觉到只有他能看穿她的敷衍、谎言、漫不经心、不以为然、还有那些冷漠与温柔。
但比起他来,她实在是太迟钝了。
在她迟迟还没有发现以后,终于有一次,凤十二忍不住去找了她——在她又一次在宴席中不胜其烦的躲起来之后。
除了在熟悉的人面前,在需要和陌生人交际的场合,她从不喜欢多说话,而只是站在他的身边,安静微笑。
因此,南秦的人们总是说,谢珰珰公子长袖善舞,待人如沐春风,交友者众,而谢安安公子的性格沉稳内敛,甚至偏于孤傲。
谢温那时说过她很多次,但每次她都没能坚持到最后,经常宴会开始没多久,就不见了人影。
这名声传开以后,大家看见谢安一个人呆着,便也都很识趣的不去打扰“他”。
于是凤十二打听了一会儿,便从别人口中得知,有人在水池边上瞧见过她。
他找过去时,正看见她一个人蹲在水池旁的假山后面,望着水面发呆。
他是故意去找她的。
他走到她的面前,却装作是不经意碰见了的问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呆着。
那时她抱着膝盖,蹲在水边的青石板上,仰起脸来的样子,像个孩子。
“好累啊。”那时候,大家都用“安公子”和“珰公子”称呼他们,甚至凤十二也会用“摩诘”来称呼他。可是私底下,她却和红药一样,一直称呼他为“十二”,“十二,和那么多你根本不感兴趣的人打交道,不累吗?”
那时候,他觉得她真的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任性孩子。
大概是因为她是女人的缘故吧?即便现在是作为男人生活的,但终有一天,她会恢复女人的身份,就算一辈子都装做男人,她也注定了不可能和普通男人一样。
所以她也许并不清楚,人脉的重要性,或许清楚,却可以并不在乎——反正谢家也不需要她来支撑未来。
那时他回答道:“被人围绕着不是很有趣吗?”
可她却漫不经心的回答道:“众星捧月的感觉的确会让人沉醉,但被那么多人注视着,你会渐渐的变成他们想要看见的样子。”
“所以我想一个人呆着,那样我就能不受干扰的思考,我是否还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我自己究竟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刚刚还认为她很幼稚的凤十二一下子便愣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才露出了自己最擅长的温润笑容,看不出半点真实情绪道:“那么,你大概觉得我们又虚伪,又势利吧?在你看来,我们一定很傻?”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但她却又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总是让凤十二完全摸不准她的反应,“我觉得十二你很厉害啊。”
“想要一个人待着多容易啊。”她盯着水面,慢慢的又露出了对自己的不满,好像很讨厌自己没有办法去变得长袖善舞,而疲于应付的只想要躲起来一样:“可是……勉强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还能做的很好的人,我想什么事情都一定可以做得很好。这种人……多厉害啊。”
“……我也厉害吗?”
“当然。”她抬起头来,朝着他轻轻笑了一笑:“我一直都觉得十二你很厉害。”
那句话似乎意味深长,但他却无法保持冷静的感到了一阵陌生的喜悦。
这喜悦如此突兀和澎湃,以至于让他无法去分析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他曾视她为对手,觉得她的存在很有威胁,不禁忌惮敌视,而且又颇为嫉妒。
可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来自她的肯定,竟然比一切都让他来的高兴——甚至于受宠若惊。
于是,当话题到此就断掉了的时候,十二沉默了一下,却仍未转身离开。
他再次开口道:“你私底下,为什么一直叫我十二?”
“……你介意吗?”闻言,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如果有了太多的名字,最初的名字……会一直保存着最初的自己。有人一直这么叫你的话,你就不会忘记,也不会迷失——不过,那只是我的癖好而已,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改掉。”
“那么……”凤十二沉吟了一会儿,微微笑道:“我可以叫你流烟?”
但对于这个名字,她拒绝的笑着低下了头去——那笑容里,甚至还包含着一丝宽容。“不……你叫我摩诘就好了。”
“我很清楚我自己是谁,不用别人来叫我。”
即便到了现在,凤十二也记得那被她拒绝后,在心头一闪即逝的羞恼——他还从未被异性拒绝过。
但拿到月明楼的档案以后,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知道了真相——那时,她应该一直记得,她最初的名字并不是流烟,而是阮盈盈吧?
那天他离开时,她还说:“谢谢你来陪我。”
“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是因为不想和很多无聊的人待在一起。但是一个人总是会觉得寂寞和孤独的。”她温柔的看着她,满天的星光都像被揉碎了一般,落入她盈盈含笑的眼眸里,醉人得像是一盏清酒。
“有人陪着说说话的感觉……很好。”
他原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在谢家,长大,扩展人脉,结交那些与谢家同一层次的世家子弟,接受那些比谢家低阶层的世家子弟的跟随与效忠,然后成年,组成自己的势力,进入官场,相互扶持,壮大权力,继承长辈们遗留下的政治资产,在他们退居二线以后,率领自己的家族,继续富贵荣华。
他想过,谢安不喜欢交际,有他在,他可以帮她全部挡下来。
他可以天天陪她说话。
她随口说出的那些话语,总是令他惊讶深思的思想,都吸引着他,这是在别的人身上,他从未感受过的。
眼见着南秦一年比一年稳定,什么天选之子的话语,早已没有人提起了。
凤十二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等他继承了谢家,就再也没有人可以禁锢他了——从某个角度来说,谢家家主不输君王,却比君王更加潇洒。
但她却去了北梁。
人们都说,他们谢家兄弟,不愧是谢家双璧。
一个在南秦赐婚公主,天姿皎皎,恰似正要乘风而起青云直上的鸿鹄。
一个在北梁位居高位,权势滔滔,恰似翱翔天际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
相比之下,谢珰的履历甚至有些逊色,但考虑到北梁的皇帝是谢安的叔父,排除这种人情因素外,两人都是年少英才,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凤十二偶尔会想,她在北梁,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吗?
谢籍会像谢温那么好糊弄,好说话,容许她不跟人交际,每次宴会都躲到一边吗?
那么,还有谁会在她觉得孤单的时候,去陪她说说话?
战争有五法:或战,或守,或逃,或降,或死。
她说:“我讨厌逃跑,也不想投降——虽然我很怕死,但是……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我宁愿战斗而死。”
想到这里,凤十二闭了闭眼睛,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下令道:“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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