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一个人来的?比平时早啊。”
无论什么时候,烧烤摊老板都是那样朴实的笑着,他没戴围巾,受尽了风寒的脖颈皮肤褶皱不平,包裹着几条明显的青筋。
“川儿还在店里忙活,我自个儿跑来偷闲了。”
忠叔点头回应,兀自在一张简易折叠桌前坐下。
得到乔远川从林商那里要来的招儿后,忠叔在五天内解决了门面过户和简单装修的一系列工程,一切准备妥当,便立刻来到烧烤摊,计划上演苦情大戏。
“既然是偷闲,要不要点些不常吃的,换换口儿?”
“不费那个心思了,多上几瓶啤酒。”
“行,不过天气这么冷,还是少喝点儿。”
忠叔不置可否,他气定神闲的坐那,等着食物被陆续端过来,又等着摊位上其他桌的客人付钱走人。忠叔吃得很慢,吃一口要嚼十三四下,也不像平时囫囵下咽,从行为到神态都活脱脱一个学问人。
其实忠叔是在卡合适的空挡,最好是周围一人没有,老板也不忙,俩人一块坐下,让老板听听他胡诌的“伤心话”。
烧烤从热乎吃到像在嚼冰,肉筋串冻得发韧,啃不动,羊肉串硬得发柴,难啃还塞牙。忠叔两眼打转,人家都把注意力放食物上,他把注意力放别人那儿,暗候摊子重归清静。
人总算是走干净了,时间也不早了,十二点半,几十块钱的串儿忠叔吃了俩小时。
“再来几瓶酒,咱哥俩喝点儿?”
“还要做生意呢,再说了,要是咱俩都醉了,谁来拦着你撒酒疯啊?”烤串老板调侃道。
忠哥笑了,恢复豪爽的本性,招起大手让对方坐过来,“陪老弟喝几杯。”
“怎么,一个人喝太闷?”
“不是闷,想找人说说话,聊聊。”
灌了一口酒,忠叔脸上隐约是苦涩的表情。其实他只是手上动作,酒就含了一小口进去。
“行,我把这炉子压上,今天提早收摊,好好陪你喝一回。”
老板拿起铁板盖在炉子上,然后从身边三轮车上的纸箱里取出几瓶啤酒和两个玻璃杯,走到忠叔对面坐下。
面前大约有半箱酒,这对忠叔而言是小意思,不至于醉,更不至于酒后失言,不过再多就不成了,黑灯瞎火的,也没个解决内急的地方,一会儿要是不停找厕所,煽情还怎么煽。
忠叔把酒全给起开,给玻璃杯满上,酒沫子往外涌,溢到了桌面。他盯着沫子容颜不展,沉吟片刻,端起酒杯一口干了,然后长叹一声。
“这是怎么了,有心事?从你坐这儿起就觉得你不对劲。”
“没有没有,咱就喝酒,有些事儿就别谈了,扫兴,说些有趣的,你那闺女今年上大学了吧,听说成绩不错?”忠叔故意打哈哈。
“甭糊弄我,扯开话题呢?今儿要说就说实在的,都这么多年了,你我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还不能说点知心话,不信任我?你要认我这个老哥,就把话说明白了。”
“不是不信你,只是不想让我的破事影响你心情,好不容易坐下来闲聊,不说好的方面,光往坏了说,多没意思。”
忠叔抬眼皮不着痕迹的掠了眼,老板的担忧和着急都显在脸上,听闻这话倍加焦心,本就略躬的背弯得更低。
“说什么破坏心情,太见外了。你是嫌我分担不了,还是觉得我不够格听呐,我是穷,但我也不傻,多一个人,帮你合计合计,不成么?”
忠叔不言语,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最后嫌麻烦,直接对瓶吹,看得老板内心急如星火。
“你倒是说句话啊,别光顾着喝。”
都已经喝完了两瓶酒,忠叔还是不吭声,微弱的路灯下都是他喉咙吞咽的声音。
“行了,别喝了。”老板夺过忠叔手里的酒瓶,“已经不是七八年前那个火气旺盛的小年轻,你现在也算是中年人了,大老爷们儿,有什么过不去的,非糟践自己身体?你要是不说,以后咱们就别提什么交情了,以前的那几十拳,就当我白挨!”
老板说得义正言辞,完全就是老大哥的形象,忠叔虽是假伤感,但对方的真情流露让他把这份情谊记得愈发深刻,真感动了。
“唉……”忠叔颓废的叹气,抓乱了头发,像是下定决心,“好,我说,我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你。”
老板抿唇点起两颗烟,递过去一颗,示意他慢慢说。
“前几天我不是才说自己现在挺阔气么,其实也就是骗自个儿,你可能不知道,我不仅有家兼营咖啡茶点的酒吧,还有家烧烤店。”
“烧烤店?”
“好这口儿,自己也想上上手,结果……我高估自己的能力了,根本不是做这块的料,玩儿命的赔啊。”
“怎么会赔呢,哪儿出问题了。”
“各方面原因,细节太繁琐,你就别打听了,说的多了我也心烦,“双时”这边赚的全去补贴那边了,你说,我的好运是不是到头了?”
不是细节太繁琐,是忠叔没料到人家会问这么详细,他上哪儿去找理由,谁知道为什么会赔,剧本就这么写的。
忠叔偷瞄老板,对方只顾着安抚,没有起疑,他悄悄松了口气。
“你别这么想,好日子还多着呢,能有辙不?你就没个打算?”
“有,我现在只想有人能接手,把这个店经营好,这样赔下去真不是事儿,我要是关门倒也成,但舍不得啊,这店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哪能因为孩子有残疾,就把他掐死呢。”
做完这个夸张的比喻,忠叔低下头,半遮半露的搓搓眼睛,仿佛在避讳地抹眼泪。
“都怪我没本事,又赶上闺女上大学,手头不宽裕,要是我积蓄够,我保管把你这店盘下来,别的不行,烧烤我拿手,餐饮方面我家老婆子还都会点儿。只可惜呀……我拿不出钱交租金,唉……怪我没本事。”
有人要偷笑了,就等着这句话,入套可真快,不枉前边那么久的铺垫。
“你愿意接手?!”
“我心里一百万个愿意,可钱包不愿意呀,特想帮你。”
“只要你愿意这事就好办,这店是我买的,不是租的,你要是能接手,我不收你租金!”
“你买的?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借的,东拼西凑借的,你说,投入了这么多心血,我不能让它砸我手里啊。”
老板不清楚忠叔的家底,只知道他有钱,至于多有钱,老板没概念,忠叔也不想提,撒了善意的小谎,怕物质的东西疏远了哥俩的关系。
“那我也不能不付你租金,不付租金你还赚什么?”
“你先帮我把名气打出去呀,能接手这个店我已经很感谢了,你也担着风险不是,赔赚可都算在你头上,能不能见着钱还不一定呢,日后你把店经营好了,赚了大钱,再和我分成也是一样的。可我如果这会儿收租金,先甭说道义不道义,首先我心里就过意不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板还在犹豫,连着两杯酒下肚,一直在沉思。
忠叔勾了勾嘴角,乘热打铁,“我就知道,你接受不了,你只在乎自己的脸,不在乎老弟的脸,你要是不能同意关于租金的条件,那我也没脸把店给你,算了,就让我赔死得了,早知道不说这么晦气的事儿,添堵。”
“你别急,我不是这意思,容我再琢磨琢磨。”
“琢磨,说明你还是不乐意,不用再想了,就这样吧,不就是没钱么,不就是欠债么,喝酒!”
忠叔抄起酒瓶猛灌,老板按下他的手,脸色终于变得柔和。
“好好好,我答应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就这样看我的?我怎么可能明知老弟有难还不帮忙,不过是缓缓神,你就急了,反正你说什么都行,就照你说的办,成不?”
“成。”
之后这酒越喝越痛快,桌上的不够,老板又去三轮车后拎了四五瓶来,就着碟花生米,喝的不亦乐乎。他们没醉,但膀胱快憋坏了,最近的公厕要走一千来米,俩人一前一后的跑了好几趟,仅有的微醺都作汗散没了。
到了要各自回家的时候,老板仍然不让忠叔开车,毕竟也喝了小半箱,要是被逮着酒驾,麻烦不小。
忠叔听劝,拦了辆出租,回程路上,他不忘和自己的好侄子分享喜悦。
“川儿啊,哈哈,事成了。”手机一通,张口就是大笑。
“什么事?”
“你这什么记性,就是烤串老板那事,刚才谈成了,我演得巨好,遗憾没让你亲眼见识见识。”
“噢,恭喜你,可算办成了,再也不用和我啰嗦这个了。”如释重负的口吻。
忠叔打了个酒嗝,“林商那孩子真不错,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还说人家假机灵,以后甭随便欺负他。”
乔远川心下感到莫名其妙,失笑,“你和他才见过一面,连交情都谈不上,现在帮他说话?”
“虽然我是你叔,但我公正客观得很,人家比你讨喜多了,你要是处对象,找个他这样的也成啊,你转告他,说下次再过来,我请他吃饭。回头过年期间我给你多放几天假,也算谢谢你了,先这么说,我快到家了。”
乔远川躺在林商阴差阳错买来的大红棉被里,笑意和床单被罩一样艳,有人夸自家的傻孩子,他高兴,最高兴是忠叔那句处对象的话,这算是得到长辈认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