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远川陪林商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多钟头,两人从头到脚都是雪碴,跑动起来也不觉得冷,热血奔腾,倒是出了一脑袋汗,浑身都在冒热气,雪点子接触到热浪,没多会就化成了水,顺着头发、衣角往下淌。
有记忆以来,这是乔远川打雪仗打得最热火朝天的一次。就俩人,你一来我一往,按说没什么意思,可乔远川在雪地里开怀大笑,这么多年,他就没这样笑过,那是发自心底的开心,闹到后头他都忘了自己是个陪玩的,和林商齐齐坐在雪地里喘大气。
“回去吧,换身衣服。”
乔远川站起来,抖落了下头发,甩出来的全是水滴,他向林商伸去手,地上那人意犹未尽,坐着不肯起来。
“没玩够。”
林商从地上捧起一堆雪,挥撒在空中,下雪了,下雪的时候,就该回家了。
“行了,下次再玩。”
“还有下次吗?”
乔远川点头,手还伸在那,“有。”
“你保证?”
“我保证。”
林商快活地一笑,就着乔远川的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好,回去。”
乔远川往回走,突然背上一沉,林商扑着跳上了他的背。
“川儿,背爷回去!”
难得林商也彻底放肆一回,在雪地里跑了那么久,他体力不够,已经没劲了。
乔远川没作声,手托着林商的屁股往上一抬,后边的人就被安妥地驮在了背上。
身边来来往往很多人,大家都顾着在雪中嬉闹追跑,各种行为举止都有,他们俩并没有显得突兀,不过就是雪景中一处小小的景色,是这校园里的一部分。
他背着他,步履缓慢平稳,穿过篮球场,走过一棵棵老槐树,在铺满雪的水泥路上留下一排深深的脚印。
“谢谢你。”林商在乔远川耳边说。
“谢什么?”
乔远川被林商的气音弄得有些神不守舍,耳根子发烧。
“我这是头一回打雪仗,比我想象中还有趣。”
“之前没玩过?”
问完乔远川就后悔了,这不是废话么,人都说头一回了,还把话往这上边带。
“没,我们家那边的雪娇弱着呢,多数时候都等不了这么久就化了,地上结一层冰,特没劲,也有下得狠的时候,但是没人和我玩。”
雪越下越大,风雪压暗了周遭的光线,天地间有两抹身影在缓缓移动,一个男孩背着另一个男孩。
林商神色黯然,说起过去的事他就衰颓,其实不能怪他老纠结于不愉快的往事,他记得的事并不多,怪只能怪他倒霉,过去的代名词就只有可悲。
“你知道的,我没朋友,下雪了我就一人在外头堆雪人,有一回堆到一半,跑来只狗,把我手里的萝卜给抢了,我还和那只狗打了一架。”
“后来呢。”
乔远川喜欢林商回忆时的认真口吻,也喜欢他总能把一件原本挺伤感的事说得妙趣横生,他不嫌他啰嗦,这条路还很长,他可以静下心慢慢听。
“后来我赢了,说是打了一架,其实就是把着萝卜和它拔河,我那时候小,它比我还小,拔不过我就只会咬我的裤脚边。雪人堆完了,我就准备回家,它居然一路跟着我,我寻思着难道它还想报复?后来仔细一检查,发现它有条腿出了问题,可能天太冷,冻伤了。”
林商靠在乔远川背上,贴得紧了些,刚才的热气已经褪了大半,现在浑身湿淋淋,比冬泳还刺骨。
“我见不得他哀哀地在那叫唤,就把它偷偷带回家了,我妈和姓邱的基本不关注我,邱冬怕黑,一般和他们俩一个房间睡,我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瞒了他们半拉月,嘿嘿,厉害吧。”
“那这狗平时拉屎撒尿怎么处理?”
“它可聪明了,我才教几次,它就学会在盆里拉,没人在的时候我就倒厕所里,有人在家我就把这些东西往窗外倒。我家楼层不高,才三楼,房间外紧挨着一栋楼的墙,过不了人,下边就是排水沟,方便得很。”
乔远川低声笑起来,“鬼主意真多。”
“可惜,那只狗最终还是被发现了,至于怎么被发现的,我不知道,我也懒得去问邱冬,和他多说一句话我都倒胃口。那天下午我回家,就发现狗在客厅里,邱冬拿绳子拴着它,在强迫它吃辣椒。”
林商说得咬牙切齿,他不用遮掩,他对邱冬就是满怀憎恨,如果这年头杀人不犯法,他会毫不手软地让这个弟弟消失。
“见我回来了,邱冬上来威胁我,说要告诉我妈,让她揍我一顿。我那会儿初二,他比我小两岁,才小学,就已经开口闭口地不饶人。我不理他,绕过去要把狗领走,然后他就冲上来踹我,你别骂我怂,我小时候不显个子,他虽然小我两岁,但个头高我半个脑袋。那只狗护主,一口就把邱冬的小脚趾给咬了下来,满地都是血。”
“对你挺忠心啊。”乔远川回头,给了林商一个定心的笑容,“那只狗现在在哪?”
“死了。”
林商仰脸,轻盈冰冷的雪花落在额头,化了,心情和雪花一样在零乱地下坠。这次,无论如何也躲不了,得回家了。
“他告诉姓邱的和我妈,说我故意放只疯狗咬他,我怎么解释都没用,被罚在客厅里跪了一晚,第二天......邱冬和我妈一块,当着我的面把那只狗给药死了,它在地上扑棱了很久,眼睛一直看着我,无论我怎么向他们仨人道歉都无济于事,他们说会乱咬人的狗就应该这样处理,我只能眼睁睁的目睹一切。你知道我有多懊恼吗,当初要是没把它带回来,也许它就不会死了。”
路上的人少了起来,雪下得格外放肆,大家都快步往寝室里冲,在外走动的人也都打起了伞,只有乔远川和林商,还是那个速度,不急不缓的朝前走。
谁能想到,他们并非在谈论什么诗情画意的内容,说的全是同阴沟里的污垢一般令人作呕的回忆。
林商能在那种环境下长成现在这样,乔远川想说声“谢天谢地”。身体健硕靠锻炼就能练出来,心理强大却少有人在,麻烦精身上有股天生的倔劲儿,虽然因此老惹麻烦,但也就是这点犯倔的劲头,让乔远川对他瞧上眼,成了眼底最深的那只妖精。
倘若有机会能遇见这个名叫邱冬的三流货色,乔远川会考虑在他的头顶开扇窗,好顺应一下那句话:乱咬人的狗就应该这样处理。
“恨他吗?”
“非常,我想把他的头拧下来。”
俩人想到一块了,就是要和别人的脑袋过不去。
乔远川顿然想起上次林商醉酒、冲林子欣大骂的样子,和现在放狠话一样,都是奶声奶气的,此刻背上驮的仿佛是个110斤的大瓷瓶酸奶,他不厚道地笑了。
“那我问你,几次打雪仗能抵消你这怒气?”
林商点完了左手的指头又去点右手的,说:“一百次。”
“唷,我就这么点地位?得玩儿一百次才够。”
“你都主动问了,我要不说多点,不就亏了么,是不是真的会带我打一百回雪仗?”
“天儿还没黑,做做梦挺好的。”
“又诳我!”林商一手抓一边乔远川的脖领,往后勒,“你作为本王的坐骑,还敢糊弄我?龟速!快点儿!”
乔远川别有用意的轻笑,乍地掂了掂背后得意忘形的家伙,佯装松手的摊开双臂。林商被掂得脸色突变,心生慌张,两腿死死夹在乔远川的腰部,双手抱紧他的脖子,像个蟾蜍一样攀着不下来,刚才的威风一下就被杀去,引得林商连哭带喊地求饶,说再也不敢造次。
“林商。”乔远川沉声说。
“嗯?”
“我希望你能快乐。”
两人头顶的雪水快要结成冰,衣服上都是白色絮状的小点,泼满了寒冬寄来的惊喜和这条长道的温柔。
这场雪下到凌晨才停,林商没待在乔远川寝室,他得回去收拾东西。
“今年还是老样子?”
郑景拎个包就行,他不用拾掇,家里什么都有,回家就像住酒店一样方便,他瘫坐在新买的地毯上剥橙子,空气里飘荡着清甜的香气。
“不然呢。”
“你多久没和家里两位联系了?满打满算有两年半了吧,你一点儿不想他们?”
“想,但是这事儿我不让步,得给他们时间,总会想通的。”
乔远川拉开抽屉,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个活页笔记本,灰色皮革的封页,看起来价格不菲。他将笔记本拿起又放下,犹豫了会,还是丢进了行李箱。
“可是他们年纪都不小了,你这生得算晚的,你爸今年得有五十了吧?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有几年能折腾,兴许你服个软,这事儿能说得通呢。”
“等他从那个位置上退了,更好说通。”
郑景舔舔自己指头上的橙子汁,皱起眉头苦笑,“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你要把你自个儿熬成中年男人啊?”
“还有二十来年吧,”乔远川无奈地自我嘲讽,抿唇翘了翘嘴角,“其实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习惯了,耳根子清净。”
“嘁,麻痹自己。你家里那些个亲戚就没觉得奇怪?也不知道你家老两口到底编了什么理由。你天天不着家,人肯定会说,你这有国家大事的爹都没你这么忙,一听就尴尬。”
“反正我听不着,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