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入座后,看着这热闹的场面,虽然心里有事,却也不得不暂时压抑,举杯喝酒。
祝天威一手拿着酒壶,在旁殷勤劝酒,一边留心观察,见沈易面色平和,酒到杯干,虽然还是猜不到他的来意,一颗悬着的心却略放下了。
再多喝了几杯酒,祝天威一张英俊的脸更是红得放光,大声招呼祝福添酒加菜。
老管家祝福答应一声,转身走出大厅,却又很快返回,匆匆走到祝天威身侧,低语了几声。
祝天威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眉头一皱,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一瞬间竟露出几分狰狞凶狠,转眼又恢复了先前的笑容,嘴上却冷冷说道:“让他进来。”
老管家祝福站着没动,张开嘴要说话,眼睛往沈易处一转,却又闭上嘴,恭恭敬敬说了声是,转身又出去了。
片刻之后,门外的长廊上传来一阵车轮滚动声,转出一辆木轮椅。
木轮椅上斜坐着一人,二十出头,面色青白,头颅圆大,额角突出,身材却不成比列地短小瘦弱,似乎就连坐在椅中都很艰难费力,一双眼睛却是十分地深黑,只是目光羞涩胆怯,刻意闪避,不敢与人对视。
轮椅之后,紧跟着一个叫做连机的小书童,瘦小单薄,空荡荡地裹在洗得发白的短衣衫中,似乎身体还未长成。他一直深深地垂着头,头发乱披,遮住了眉目,只在散乱的垂发间露出肤色惨白的尖尖下颌。
这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大厅中,与满堂华客和热闹气氛完全格格不入,让人看了,在心怀怜悯之余,也不禁生出厌恶。世人都爱华丽体面,谁愿意看见这样卑贱可怜的人呢?
看到轮椅,虽然尽力克制,祝天威的脸上还是露出强烈的厌恶和憎恨,似乎只要多看一眼这轮椅上的少年,就已经深以为耻,不堪忍受了。
不只是祝天威,主桌上所坐的祝白两家人,一样露出满面鄙夷与不屑。
白新雨虽然目中同样有厌恶之色,却也不乏同情,低声自语道:“他到底也来了。”
华素苏不解地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祝家的二少爷祝天祥。他极少露面,所以你没见过。”白新雨的声音压得更低,好像担心只要说出这个名字,就会在人们的心里引起很大的反感似的。
华素苏大吃一惊,看看这轮椅上形容丑陋的少年,再看看高大轩昂的祝天威,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副画里气概悠远的祝家先人,怎么也想不到这羸弱丑陋的少年会是祝家的后代骨血。
祝天威高大英俊,气概超人,又是精明能干,在他手里把祝家庄经营得有声有色,不但将祝家的四十八式旋风如意刀法发扬光大名震武林,就是在生意家业上也是远超前人。
可再看那祝家二少爷祝天祥,面目丑陋,四肢纤弱,精神恍惚,唯唯诺诺。就连他身后跟随的小书童连机,也是一样的瘦小苍白,自始自终深深地埋了头,不敢看人一眼。
看来这祝家的二少爷不但鲜少露面,也很少被祝家庄的人提及,所以华素苏虽然已来了不短的时间,却也是今日才第一次知道祝天威居然有这样一个兄弟。
华素苏惊异过后,一双大眼睛看来看去,看着祝天祥的目光中渐渐流露出更多的同情,心里对他的不幸处境充满了怜悯,同时很不满意祝天威等人的恶劣态度。
这祝天祥主仆两人一出现,满厅的菜香酒醇里就像掺进了一股怪味,让人说不出得别扭不适。这大厅之中的宾客,见到祝天祥出现,有了解内情的,知道这位二少爷先天不足,后天又受父母兄长的忽视厌弃,渐渐议论声四起,将话传开。有那老成厚道的人,就转过了头,假装没多大的兴趣,而有些本来就对祝家的声势财富心怀妒嫉的人,嘴角已不觉露出轻蔑的笑,那神情似乎在说,任你祝家几代人才,心高气傲,也会生出这样窝囊无能的子弟来。
沈易一旁观瞧,始终面色平静,目光柔和。其实谁又能知道他心里的痛苦?他不惧强权,也不鄙视弱者,一直坚信,无论丑恶美俊,也不论智能高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他生存的平等权利。可事实上,这个世上就是有各种的不平等,有各种的欺凌霸道。还有什么比同类相残更可悲的呢?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强弱之分,一旦有了优劣之别,即使是亲如兄弟的两个人,都可以厌弃痛恨,如水火般不能相容。
听到大厅里嗡嗡的议论声,祝天威强忍住心里的厌烦和气恼,肚里一万个后悔,早知如此,方才就应该当机立断,不许祝天祥进入大厅就好了。可现在人已到了桌边,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再将他赶走。
祝天祥虽然坐着轮椅,却并非四肢残废,只是身体虚弱,不耐久站走动。他先怯生生地叫了声大哥,眼皮垂下,扶了书童连机的手,费力地站起身,在主桌末座之位坐下。
等他好不容易坐下了,已是喘气连连,似乎这几下动作,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对他而言却是万般艰难。
他坐下后,只觉得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尤其是对面祝天威的一双眼睛,目光如刀似剑,无情地刺过来,似要在自己身上戳出几个大窟窿来才解恨。他更加慌乱无措,也弄不清是否合礼仪,忙说了几句祝寿的喜辞,嘟嘟囔囔,却是谁也没听清楚。
祝天威只觉得怒火上涌,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犹如炸雷,震响在祝天祥的耳侧。他手一抖,刚拿起的筷子当啷跌落在地。
祝天威勃然大怒,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瞪着祝天祥,恨不得一抬手将他打入地面,就此在世间消失了才好。
桌边伺候的家丁女婢都是看着主人的脸色行事,此刻转过了脸,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至于祝天祥掉落在地上的筷子,更无人上前捡起,也没人想去另换一双干净的来。
连机站在祝天祥身后,佝偻着身体,好像躲在壳里的小龟,不闻不问也不动。
一时满桌寂静,大家面面相觑,有不愿干涉不屑干涉的,也有有心帮忙,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的。
一直默默低头坐在椅中的白晴云,突然跳了起来,指着祝天祥,尖声叫道:“又是你,又是你,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你就是故意的,你想害死所有的人才开心,是不是?是不是?”
她的面上没有一点血色,一缕头发掉落在额头,五官扭曲,声音异常凄厉刺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目光狂乱。
事发突然,众人被吓了一大跳,所有的动作都像突然凝固了,只有一双双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
在那一刻,连烛光都似黯淡了,阴影摇动,映得人人面上神色古怪,充满喜气的大厅突然就变得阴森森得吓人。
华素苏半晌才回过神,先看沈易,见他明亮的眼睛里也露出迷惑之色,又扭头去看白新雨,以为她定会起身去安抚照顾自己的亲姐姐。谁知白新雨眼睛盯着桌上的碗筷,不言不动,面无表情,似乎对这样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怪了。
白晴云泪如雨下,状若疯狂,不停地尖声叫喊,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话。
祝天威瞪着祝天祥,目中如要喷出火来,同时却侧过脸,对白晴云沉声喝道:“还不快给我闭嘴!”
白晴云的身体剧烈地一抖,就如被人骤然扼住了脖子,喉咙里咯咯响了几声,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左右看看,好像刚从恶梦中醒过来,才明白身处何地,目光不再狂乱,脸色却更苍白,又因为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失态而羞得通红。她慢慢坐下,装胆看看祝天威,又赶忙低下头,神色慌张,强忍眼中的泪水,在椅中缩成了一团。
谁能想到这外表光鲜的祝家庄里,居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家事?
华素苏这才真正明白,为何白新雨先前会为姐姐而叹息不已了。她扭头一看,果见白新雨一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哀伤痛惜之色,可那身为兄长的白清风却是依然神情冷漠,不为所动。
华素苏再看看身边的祝天祥,越发觉得他可怜,心想他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家庭里,有这样一位兄长,日子定然不好过。她也不管主人会怎么想,自己离座弯下腰去,捡起掉落的筷子,交与身后的一个女婢,说道:“这筷子脏了,另换一双来。”
那女婢虽然接了筷子,却不动身,拿眼看老管家祝福。祝福先不说话,只管看着祝天威。
祝天威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沉着脸,点了点头。
祝天祥有了双新筷子,却不敢用,生怕一有举动,又会闯祸。他就像坐在另一边的白晴云一样,缩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敢动。在他以为没人注意的时候,却偷偷扭扭脸,看几眼华素苏,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也含着几分少年的爱慕和欣赏。
祝天威看看满厅宾客,再看看沈易,眼中阴霾还在,面上却露出笑容,重新举杯劝酒。再过得片刻,他已经恢复了先前的热情豪爽,言笑自如,又变成了那个广结天下英雄的祝天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