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坷其实并不是很了解夏侯琢是谁,也不是很了解夏侯琢和陛下之间的关系,但他在高清澄的话里敏锐的抓住了问题的三个关键,第一是徐公希望能更大程度的削弱武将的权利,第二是夏侯琢是陛下的结义大哥,第三是赵君善曾是夏侯琢的亲兵,但这三点归结起来就只是一件事......徐公想约束皇权。
文人靠学识和思想能左右皇权的方式其实不多,这世上其实也并不存在什么无解的屠龙术。
最有用的,自有思想以来其实也就那几种。
排在前两位且在很大程度上排名不分先后的,大概是礼和仁,连法都要往后靠。
文官当权,如徐绩这样的人,当然希望削弱武将的权利,尤其是那些跟着陛下一起打江山的武将,于公来说,武将手握重兵那就是隐患,不要说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站在徐绩的角度他就要这样想,且这样劝陛下......于私来说,打江山的时候当然是武将会显得功劳更大,而文官,哪怕是徐绩这样位极人臣的文官,在功勋方面都无法和那些开国武将相提并论。
武夫和文人最大的区别在于,武夫可以讲理也可以不讲理,武夫不讲理的时候一定比讲理的时候力量大,而文人不一样,文人不讲理的时候就是手无缚鸡之力。
为什么以武犯禁从来都是一句贬义词?这个禁在更大层面指的不是规矩,而是道理,而道理,最怕的当然是不讲道理。
徐公从来都不怕有文人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根本不懂治国你是在误国,但他怕的就是唐匹敌,怕的是夏侯琢,怕的是澹台压境这样的人,带着一支军队到他面前说,徐绩你在误国,不,不用带军队。
唐匹敌,大宁的半壁江山是他打下来的,他可一呼百应,应的还都是那些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包括夏侯琢和澹台压境这样可称之为传奇的大将军,前者在北疆东疆杀出来外寇不敢靠近大宁半步的威名,后者在西疆单人独骑就能吓走西域数万联军。
在东疆只要夏侯琢的大旗还在,在西疆只要澹台压境的大旗还在,外寇,见了就会心里发颤。
徐绩也发颤。
真要是夏侯琢这样非但战功显赫且是陛下结义大哥的人,拎着一把刀杀进他家里一刀把他剁了,他有什么办法?
所以这件事既牵扯到了徐绩,又牵扯到了夏侯琢。
叶无坷这样对他们不熟悉的人,也能敏锐的嗅到凛冽杀机。
看起来是不是夏侯琢更有力也更有利?
并不是啊......徐绩只一句持公器而自大便是国之威胁,就能让天下文人站在他身后摇旗呐喊。
这个世上有一种善念善举叫疑罪从无,可要看是什么罪,偷三颗鸡蛋这样有可能但没证据的事按疑罪从无没关系,谋逆呢?
徐绩以为,礼与仁,左右不了当今陛下,但疑也许可以。
这才是他这几年持续发力的缘故。
坐在马车里的叶无坷把卷宗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最终确定的首先要干的,和知道这件案子的所有人都确定的没有区别,那就是找到脏银。
空饷案涉案一万五千两左右,说多不算真多,毕竟有人想收买叶无坷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都敢拿出来两万两的巨款,可说少也不少,按照大宁律例贪墨五十两就流放三千里贪墨一百两就要杀头。
“奇怪的很。”
叶无坷的视线从卷宗上离开,他看向像是在发呆的高清澄:“卷宗上来看,赵君善的关系极简单,十二年前离开军中之后就去了楚县做县丞,升迁的也着实不算快,三年前才刚刚升任府丞,在县丞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九年,还是夏侯大将军的亲兵出身,这就说明他的关系简单到只有夏侯大将军,且不敢用也不能用到这层关系。”
“卷宗上来看赵君善在官场上的人缘也不好,人过于刚直,不善交际,大部分时候还不懂变通,所以在楚县九年和他来往的人不多,他与妻子是在楚县相识成亲,两年后因为秉公办事连岳父一家都与他断了往来。”
叶无坷微微皱眉:“这样一个人,几年来贪墨的空饷又没花出去,生活简朴从不铺张,与妻子恩爱亦无妾室,银子如果是他自己贪了,不该找不到......”
高清澄道:“所以徐公把这案子拿到朝廷上来说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在想是不是和夏侯大将军有关。”
叶无坷问:“夏侯大将军的开销极大?”
高清澄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了,当初跟过他的兵,不仅仅是那些亲兵,凡是跟过他的人,家有孤寡的他都照应,只要听闻了谁有困难,大将军历来都会慷慨解囊。”
叶无坷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问高清澄道:“以你对夏侯大将军的了解,这样的银子他会不会收?”
高清澄摇头:“不可能收。”
叶无坷又问:“以你对跟过夏侯大将军的那些老兵的了解,大将军做的事,他们会不会效仿?”
高清澄脸色微微一变。
她问叶无坷:“你是怀疑,赵君善也在做着和大将军一样的事?那些银子找不到,是因为他都已经用以接济同袍?”
叶无坷道:“我只是这样想,但又觉得不合理。”
高清澄道:“到了旧山郡之后,可以先从这方面着手来查查。”
叶无坷还是有些疑惑。
他依然皱着眉:“这件事徐公既然已经发现了,从他得知到上奏陛下,期间至少有几个月.......这几个月,他真的什么事都没查出来?”
高清澄道:“也许正因为他查出来了,所以才更愿意让廷尉府去查。”
叶无坷沉默下来。
他又想到了屠村案。
卷宗上记载的是一共发现了五百六十三具尸体,仵作验尸发现,这五百多人的体内都有毒,而这又是不合常理的事。
如果杀这整村的人是为了隐瞒什么,且已经想到了借助河水决堤来杀人灭口,提前下毒,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就算是要用药来保证稳妥,用迷-药比用毒药不更好?
如果筹谋此事的人心机深沉,就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凭什么他就断定了,这几百人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仵作不会验尸?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做这事的人笃定了那些尸体不会被发现。
可这又是不合理的地方,水患死人正常,水患死人发现不了尸体就不正常。
这两个案子都是疑点重重。
如果这两个案子还有牵连的话,那这其中的疑点就更大了,因为赵君善在楚县做过九年的县城,被屠杀的那个村子就在楚县。
“廷尉府在旧山郡有分衙,分衙百办丘小溪送上来的消息也有些耐人寻味。”
高清澄道:“旧山郡出了这么大事,当地地方官府好像......并不是特别的恐慌,已经暂时被廷尉府收押的一众官员,表现的都还算平静,他们似乎有预感,这案子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且一定和他们牵连不大,府治郑有业从案发到现在,没有和廷尉府的人接触过一次,没有问过案情......”
叶无坷道:“听起来,是真的有底气。”
他看向高清澄:“如果是这么有底气的话,那就说明赵君善做的事其实他们多多少少都知道,且一直与赵君善保持着距离,所以他们才能坦然,那这个案子就不难查。”
高清澄道:“赵君善的同僚最多也就治个知情不报,最起码死不了......而且知情不报这种事没办法查的那么仔细,能知情的一定不多,就咬死了不知情,廷尉府也没什么办法。”
叶无坷再次看开卷宗,把那些人名仔细记住。
“赵君善待他手下的人历来严苛,是按照战兵标准治军。”
叶无坷看着卷宗说道:“所以他手下人对他都很敬畏,换句话说,就是关系不好,旧山郡常备的厢兵人数若只有百余人,那这百余人他应该收买拉拢才对。”
叶无坷指了指卷宗一处说道:“这里说,厢兵旅率郭恕母亲病重的时候四处筹钱,和同袍都借到了,也没有去找过赵君善,赵君善知情之后让人送去了一些银子......一百个钱,郭恕的母亲病故之后,他就急急忙忙的先把这些钱还给赵君善了。”
他看向窗外:“手下亲随的母亲病重他只拿了一百个钱出来,这似乎确实有些过于凉薄,尤其是他若真的贪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话。”
想到这,叶无坷忍不住又摇头轻叹。
“吃空饷这么大的事他都没有一个亲信参与,靠一己之力完成,若是真的,他也是个绝对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假的,陷害他的人可真该死。”
马车在官道上一路往南,在相隔大概三十里另外一条路上,申屠衍笙也在翻看着卷宗,看起来他可比叶无坷要云淡风轻的多,他看的卷宗和叶无坷看的卷宗是同一个案子,但不是同一个内容。
卷宗里边详细记载了空饷案的始末,许多细节都写的清清楚楚。
这份卷宗如果直接送到叶无坷和高清澄手里,那空饷案很快就能结案定性。
可申屠衍笙绝对不会把这份卷宗送过去,仔细看完之后,他就把卷宗一页一页的丢进火炉里,车窗打开,烟雾随着车窗飘了一路。
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貌美女子,有着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婉约气质。
“表哥。”
女子问他:“为什么要把卷宗都烧了?徐公不是说,这卷宗只有一份吗?”
申屠衍笙笑了笑道:“都在我自己脑子里就好了,别人没必要看。”
女子又问:“徐公希望的是这案子尽快水落石出,卷宗只要送过去,那高清澄和叶无坷就能马上查的清清楚楚,该牵扯到谁不该牵扯到谁,一目了然......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要烧了而不是想办法让他们看到。”
申屠衍笙微微一笑。
“因为你给他们直接看到的东西,他们不信。”
看向窗外的申屠衍笙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飘忽。
“我可以在他们找不准方向的时候想办法给他们指指方向,但不能告诉他们终点在哪儿......露薇,你只管跟着我游山玩水就是了,案子的事,我有把握,徐公说这事办妥了让我去做个县治,县治?他可真是看不起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