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吾正的官轿一出明月街,孟积珍又回了一趟内室,换下这身令他别扭的行头,将绫罗金玉又披挂了满身,打扮停当,这才慢慢踱出来往膳厅里去。
孟家在风陵渡一带地方广有田产地坡,又兼营着四里八乡的日用杂货生意及渡头的水陆营生,可谓半农半商。依大明律令,凡倡优商贾贱籍及操贱业者不得衣纨绫,违者可处重刑,国法最峻的洪武朝,曾有逞富逾制者被斫了手足。国朝历经十余代数百年,时移事易,国法愈松,民风愈悍,大明律诸多条文如今已形同虚设,世俗贱民乡曲野子莫不美丽姚治奇装异服,逾制现象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孟积珍往日在乡野是自夸富豪惯了的,生怕无人晓得他家殷实,终日锦衣高帽,连寝衣都是织金缎子做的。今日此举,不过是揣着份小心,平民谓之“布衣”,生来就该穿布衣的,若穿戴的比县令还光鲜,哪还了得?
孟积珍换上惯常的行头,觉得神情气爽,昂首阔步往外走。在廊道上碰到长子宜春,孟宜春有些抱怨地道:“儿子在门外听了多时,爹爹说话也恁粗了些”
“什么?”孟积珍自己觉得今日与县令这番对答还算得宜。
“比如说,太爷问您儿子,您就说小儿、小犬、犬子什么的都成,可您干嘛非得在前头加上两只啊?”孟宜春想起父亲说家有两只小犬的话,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别扭。
“嗯?不妥吗不跳字。孟积珍立住脚沉吟一会,回过头朝儿子鼓起眼睛:“就两只,怎么着哇?都是你们两个教的,现在反来怪我”
宜春陪笑:“那您别加’只’字儿啊”
“你爹我粗人一个,比不得你们兄弟俩读书多会动嘴皮子,俺就这么着”孟积珍气哼哼地抬脚前行,下了回廊往二门里走。“爹,开午饭了,您这是往哪儿去呢?”
“院里去,瞧瞧那小子的病,请郎中没有?”
孟宜春笑了:“哪有什么病,他病了我还能这般活蹦乱跳的?装的呢,我这就叫他去。”
“好端端的,装啥不好偏要装病?”
孟宜春诡秘一笑:“他见不得县太爷。”
膳厅里饭已摆好,因新居甫定,草草上了七八个盘碟,冷热荤素尽有。孟积珍和浑家孟田氏等了一会,两个身量等齐相貌不差毫厘的少年联袂进来。
“雅春不许坐,给老子说说,为啥要装病?为啥见不得县太爷?做了啥子亏心事?”孟积珍拿著敲着桌面,指着左边一个少年迫不及待地问出一连串问题。
孟雅春情知盖不住,低头嗫嚅道:“我前几个月往县爷府上走了一遭。”
这是什么话?老夫妻俩对视一眼,摸不着头脑。孟雅春接着补充道:“那时我穿的就是那身女装,在他府上待了两个来月,侍候他家大小姐。”
话音甫落,孟田氏手中的竹箸掉在了地上。孟宜春笑得直抖:“还有更厉害的呢”孟雅春瞪他一眼,继续招供:“我与那田大小姐…有点儿交情……”
孟积珍惊呼一声,眼珠子瞪得溜圆,随后捂住脸面,指缝间露出几丝喘息,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被人知觉了么?”
“那倒没有。”孟雅春笃定地摇头。
孟积珍重重吁出一口气,神情松弛下来:“吃饭吧,吃饭吃饭…吃完了想辙“
孟积珍身躯痴肥,头脑却不笨。早上得到县令仪仗前引报来的消息时,县令的轿子已到了明月街的街口了,自己慌慌张张在内室将全身行头统统换了一遍,又误了不少时辰,一边匆匆忙忙地换行头,一边脑子就磨开了。于是他收拾妥当之后就一路小跑着冲出来,不管眼角的余光传导给他的讯息,径直冲下台阶直奔到官轿前,恭恭敬敬地对着空空如也的轿子行大礼参拜,果然,家丁们傻了,县太爷似乎有点乐了……
然后,县太爷问他要了三千两的乐捐,又亲切地拉起了家常,再然后,送太爷出去,这样就完事了。
这会儿他又警觉起来,太爷为啥亲临一介小小乡绅的家中呢?
真如雅春所说太爷家中无人知觉,那么堂堂县令怎么会一大早专程跑到自己家中就为要三千两银钱?要捐得话,只须遣一小吏或发一纸文书便了,何劳他纡尊降贵?这样想着,一块平日里最爱的鸡脯肉在嘴里嚼了半天也没吞下去。
孟雅春挨着兄弟坐下,亦是食不甘味,心事乱纷纷。真的无人知觉么?扉娘是不会说出去的,这是两人共同的隐秘,剩下的只有银钿,那天的情形,再傻的人也明白了,她会不会泄露出去呢?
心里正七上八下,突然旁边的宜春猛一拍掌:“呀我明白了,有个叫银钿的小丫头,是县爷府上的吧?“
孟雅春吃惊地瞪他,心里一紧:“你如何晓得的?“他记得自己只跟兄弟分享了与扉娘的秘密,旁的人儿物儿他只字未提。
孟宜春嘻嘻一笑:“县学门口碰上的,这小丫头子怪伶俐的,给我做了半日书童,磨了几砚墨汁,还帮我抄了书。口口声声叫我春芽儿,临了还问我念不念着她家小姐“
孟雅春闷头吃饭,口里更没个滋味了。
“这丫头把我当你错认了呢,你倒是说说,你还念着不念着?下回碰到那丫头,我有话答应呀“孟宜春兴致大好,继续逗趣闷声不吭的兄弟。
孟雅春并不示弱,反唇戏谑道:“我那个她呀,差点就看上你了呢“想起扉娘复苏后那灰蒙蒙的几天,在秋千上远望,嘴里喃喃念叨着”宜春“这个名字,自己心里又欢喜又失落,不知是个啥滋味。
宜春面色微窘:“情分并没有几钱几两嘛,不然怎么她也错认了呢?“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的打趣,突然孟积珍狠狠地吐出口中嚼巴得稀烂的鸡胸脯,大声道:“这地方,不能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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