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朝廷一旦势衰,虎视眈眈的边地夷族便会趁虚而入,践踏华夏江山,就像商时的武王伐纣,宋末的蒙鞑入侵以元代宋。这些边荒蛮夷,从未放弃过中原膏腴,踩着黄沙喝着冷风,口里嘀嗒着涎水,眼睛冒着绿光,磨着尖利的指爪,准备随时扑过来…
如今,瑟缩在东北一角的满洲建掳早已蠢蠢欲动,试探过不止一回了……偏偏这帮可恨的李贼、张贼、过江龙、八天王之流还要一窝蜂地窜出来添乱,万一大明江山被撕裂了,或者被满旗独吞了….
“这帮罪人”田吾正突然一掌拍在饭桌上,震得杯盘碗盏叮叮乱响。
田孺人受惊地抚着心口,“老爷,谁是罪人?”
“反贼”田吾正恨声道。
满桌珍馐,他只觉舌尖无味,叫一声“摆酒来”,田孺人摸不着头脑,丈夫今日亥初才下衙归家,面色暗沉神情萎靡,像是老迈了几岁,不免暗忖,今日鬼节,莫非丈夫犯了什么禁忌着了鬼的道儿?
酒摆上来,田吾正连吞几杯,晦暗的脸色渐渐泛起红晕,停了杯,田吾正道:“家里有些事,该着紧办一办了”
田孺人有些讶然,还是恭顺地答应着:“老爷吩咐就是。”
“头一件,怀恩要立即动身返京,在家这一月学业怕荒废不少。”
田孺人点头应承,慈情难舍也不能误了儿子前程。
“第二件,扉娘明年就十五了,赶紧择个人家,不拘彩礼…亦不必拘门第,定下了就赶紧出阁”
田孺人心里酸溜溜的:“笄礼还没行呢”
“女大不中留,放在家里生多少是非?这丫头终是个冤孽”田吾正瞪起一双微醺的眼呵斥。田孺人反驳不得,勉强应了。
“第三件…姿娘,姿娘今年几岁?”
“五岁出头,六岁不满。”
田吾正点头:“嗯,下月廿四,把脚缠了”
田孺人“啊”一声,“她还小着,怕受不住疼,扉娘可是七岁上才裹的脚带,二姨那里怕是舍不得。”
“士绅之家,女童多是五六岁便行足礼。偏你娇溺她,已经溺坏了一个……”田吾正又吞了几杯下肚,梗着脖子道。
田孺人忍气吞声地应了,只是丈夫今日情态行止太过反常了,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老爷,酒酿浅尝即可,过饮伤身,纵使天塌了,还有几根柱子顶着呢,有什么忧心事,说出来好过些不是?”
“说出来,只怕你受不住吓”田吾正酒杯一顿,呵呵干笑几声。
田孺人听得毛骨悚然,起身离座抱住丈夫手臂,“老爷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也该告知一声,免我悬心哪”
田吾正侧头看她,觉得此刻暮色苍茫的老妻比平日要耐看许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想起这一句,田吾正心里又生出些苍凉,那些临难的鸟禽们,为何要各自飞呢?一堆儿飞不是很好吗,就算前途难测,好歹也有个伴呀
“没甚么事”田吾正收回目光,手捏着酒杯道。
田孺人不信,丈夫一定有事。刚才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古怪,足有几次呼吸之长,使得自己局促又赧然。
匆匆用过晚饭,田孺人去了佛堂,她在内宅,职在家事,外事不能分担,唯一能做的,就是烧几柱香,磕几个头,求佛祖保佑。
田吾正能做的,除了等,等待救兵来援之外,还有些别的事。头一件便是筹备钱粮征发人役以加固城防。次日一早他没有上衙,而是骑一匹大青马绕城一周,在四个城门查看.
芮城县位于黄河谷地,地势低平,城墙筑的也不高,城内一些富户商贾家的宅墙怕都要高出城墙一截子。城门外有林有木,贼寇们往林子里一钻,不出一刻就会扛着带着青叶儿的云梯往城墙上一靠,然后,然后就完了……还有修正县的惨剧,邸报上说,“修正县墙郭甚低,贼寇积薪其上,合城俱焚”。
田吾正巡完四面城墙,心里越发堵得慌,加固城防势在必行
可县衙常平仓里除了半仓动不得的官粮,钱库空空寥寥,还要募兵,还有一大堆省免不掉的支出等在那里,对于兵工大事简直就是杯水车薪。筹钱通常的做法是富绅豪强身上刮一点,工匠民贱身上再挤一点,反正上至朝廷下至布政州府一层层摊派下来的已够多,不在乎他田县令再多薅几缕毛,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舍得挤,用力挤,总会有的。
这还得有个度,挤得承受不了,榨得精干赤条的民庶们,老实些的成了丐户流民,孱弱些的化作了黄土,而那些彪悍些的刁民,便扯旗作了反贼。
良善一日日少了,荒田弃地一日日多了,来年的粮赋人税就更少了,朝廷要养的兵卒要办的兵仗器械更多了,摊派下来的饷例随之就越发的多了……周而复始,恶性循环,将大明天下陷入一个可怕的漩涡,这个漩涡还在不断扩大,大明朝在不断下沉。纵使天纵奇才,先秦之卫鞅再世,国朝铁腕张江陵复生,只怕也是无力回天,更遑论他田吾正一介小小县令了。
混账简直就是个混账至极的世道害得两榜进士出身胸怀大志的自己揉着头皮一筹莫展……这是田吾正能做的第二件事:牢骚
他明白,芮城县原本不是什么富庶之地,这块海绵,不能再挤了!
然后他就做了第三件事。
他骑在马上,在街道上晃晃悠悠,时辰还早,日头斜斜地照下来,洒在人身上的温度刚刚好,他转悠了一阵,过了几条街,最后在一家测字打卦的铺子前停下来。
前番那测字先生说了,只可静坐观风月,切勿临渊去钓鱼。如今这情势,静坐就是等死,临渊钓鱼也不无危险,总之这句等同于废语。现在的他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结果:朱家与李家,究竟谁胜谁负?
是 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