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湘水神情恍惚,假装平静地喝了一杯水,然后继续道:“我独自一人在姑苏城外,无依无靠,生下了那个孩子,我本来想把他喂了豺狼虎豹的。”
“什么?你……你竟然想把我们的孩儿喂了财狼。”林玉树后怕地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裴湘水本来以为林玉树是一个负心薄幸的人,但是此刻见他如此担忧他们的孩子,心头终于好受了些。
“但是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于心不忍,然后我遇到了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头,我便把咱们的孩儿送给了一个孤寡的穆姓老汉。”
“那老汉话说是一个名落孙山的落第秀才,因为醉心于功名利禄,所以耽搁了终生,到了晚年也没有一儿半女承欢膝下,所以他也乐意收养咱们的孩儿。当日他便为咱们的孩儿取名穆云平。”
当谢令姜听到“穆云平”这三个字,差点没有一口气没有吸过来,就此昏死过去。
她全身发抖,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穆云平是他们的孩儿?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孩子。”
谢令姜还在不可置信的时候,只听裴湘水继续道:“那孩子左臂上有我用刀刻下的一个穆字,就是希望他从此摆脱和林家的关系,只是这落地书生穆老汉的孩儿。可是……可是……”
裴湘水说着说着,眼泪不由得掉落下来。
“可是什么?湘水。”林玉树顿时感觉大事不妙。
“可是那穆老汉在平儿三岁时就去世了,我的平儿活生生成了姑苏城外的一个小乞丐,靠着百家饭,才活了下来。”
裴湘水说着,眼泪簌簌往下掉,显然穆云平的成长过程,她一直在暗中观察着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出手帮助过穆云平,哪怕是穆云平即将饿死的时候。
谢令姜听到裴湘水绘声绘色地讲诉着穆小时候的悲惨遭遇,难免为他的遭遇而感到心酸,她和穆云平逃亡的时候,她确实发现了穆云平左臂上的穆字,但是只是没有说而已。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去接咱们的孩儿回来。虽然林家不是很大,但是保证平儿衣食无忧还是不成问题的。”林玉树道。
“告诉你以后呢?你把他带回林家?然后让他一辈子背负孽种的骂名吗?要是真的如此,我宁愿平儿就此饿死算了。”裴湘水尖声质问道。
“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我的平儿……”林玉树垂足顿胸的一阵自责。
裴湘水欣慰地继续道:“还好咱们平儿坚毅,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人情世故,在姑苏城外的一间破庙里与一条黄狗到了他十三岁。他虽然油滑了些,但是也算得上为人正派。”
“后来他去梅花庄结识了两个丫头,而那些江湖人士去梅花庄抢走落霞剑,平儿救走了那两个丫头。其中一个丫头后来拜入了我师姐的门下。”
“裴师叔说的那个丫头,多半就是霍英梨霍师妹了。”谢令姜心头猜测道。
“后来平儿离开了姑苏,从此不知去向。我打听了多年,才知道他自从结识了梅花庄的那两个丫头之后,就决意行走江湖,去到了岳州城。”
“平儿十三岁便有虎胆一人行走江湖,了不起,和爷爷一样……”
林玉树衷心夸赞,但是提到爷爷林鸿业,他看见裴湘水脸色阴沉下来,便干咳两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林玉树知道,裴湘水最为痛恨的就是他们的爷爷林鸿业,要不是他处处留情,他们二人何至于从情人成为了兄妹?
“平儿三岁就被迫一个人生活在破破烂烂的破庙里面,他自然有那样的虎胆。”裴湘水一脸的骄傲。
“只是想起他从小孤苦伶仃的,三四岁时,一个人在破庙里面撕心裂肺的哭着要爹娘,我……我就觉得我不配做他的娘亲。”裴湘水说着说着,泪花又夺眶而出。
看着裴湘水悲切的模样,林玉树也是难过不已,为人父母,这些年他自认为对得起自己的儿子林东堂和林西门,就是王贵的孽种林笑,他也百般宠爱。
但是对于自己那个不曾见过的长子穆云平,他却一万个对不住。
此刻听到裴湘水说着他小时候的遭遇,更是觉得自己的心尖被人用针扎一般难受。
“后来我和我门下弟子在四川到汉中的竹林见到了咱们的孩儿,那时候他为人豁达,虽然调皮了些,但是见到他,我就感觉格外的亲近。”裴湘水想起她见到穆云平的情形,一种慈母的温柔席卷在她的心头。
“这些年平儿已经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豪侠了,更是习得了那万里挑一的裴旻剑法。只是江湖上的那些伪君子觊觎他身上的剑谱,四处设法掠夺剑谱,如今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去了。”
谢令姜听裴湘水这话,便知道裴湘水一直在关注着穆云平。
“哪些人?敢伤害我儿?”林玉树听说穆云平被其他人追杀,不由得气血翻涌。
他一掌落在一旁的桌子上,上面的灰尘被震得四处飞扬。
“逍遥派、天师府,魔教的那些人,每个人都是绝顶高手,凭你还救不了平儿。”裴湘水说道。
林玉树点点头,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确实救不了自己的儿子。
裴湘水继续道:“不过平儿福大命大,几次遭逢大难都能逢凶化吉,而且还和我派谢令姜已然有了婚约,那可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儿,要是能看到平儿娶妻生子,我……我此生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谢令姜听到裴湘水如此夸赞自己,皎洁的脸颊瞬间话“哗”的通红起来。
“你不是肩负着拜火教的重任吗?”
“哼,在我心中,我儿第一,什么狗屁拜火圣教,我才不在乎。平儿失踪这么久,哪个还有心思找什么光明大神通的秘籍?”裴湘水说道。
“我听说这谢令姜可是你师姐伏白鹿的徒弟,你留着她不怕她知道你暗中下毒害死她师父的事情吗?”林玉树说道。
“有什么办法?平儿爱她入骨,谁要是伤害了她,只怕平儿要不死不休。为人父母,咱们已然对平儿不起,现在还要杀他所爱吗?我做不到。林郎,咱们都已经遗憾一生了,难道还要咱们的孩儿受此磨难吗?”
裴湘水深情款款地看着林玉树,她几十年来一直爱着这个她不应该爱的人,可是这个男人已经娶了两任妻子了。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咱们孩子的消息,可以把碧海银沙交出来了吗?”
林玉树想了想,然后说:“我可以把碧海银沙交出来,但是你得答应我,保全林家。”
裴湘水狠狠心,然后咬咬牙,可见她多么痛恨林家这个家族。
“行,我答应你。”
谢令姜已经确定了就是裴湘水害死了自己的师父伏白鹿,但是她又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穆云平居然是裴湘水和林玉树兄妹二人的孩子。
一时之间,她也陷入了痛苦之中,自己要是不为师父报仇,那自己怎么对得起师父这二十来年的养育之恩?
而她要是杀了裴湘水为师父报仇,那她谢令姜就是穆云平的杀母仇人,又有什么脸面指望和穆云平结为夫妻?
此刻她的脑子之中一片混乱,没有再仔细倾听裴湘水和林玉树的对话。
“裴湘水是他的娘亲,是杀害我师父的凶手。我……我该怎么办?”谢令姜从林家出来之后,独自一人行走在敦煌昏暗的街头,内心深处十分纠结。
一边是自己的心上人的父母,日后就是自己的公婆,一边是扶养自己长大的师父,这叫她如何抉择。
若是谢令姜不杀了裴湘水为师父报仇,那她还有什么颜面立足于天地之间?但是她若是杀了裴湘水,她又有什么颜面再去见穆云平?
如此进退维谷的局面,当真叫谢令姜进退两难。
叮当叮当!
突然,一阵清脆悦耳的铜铃声响了起来。
谢令姜抬眼望去,只见灯火阑珊处,一个羽衣宽裳的老道,背上背着一把赤红色的桃木剑,手中那着一记拂尘。胯下是一只洁白无瑕的白鹿。
那老道口中喃喃念道:“无量天尊,无量天尊。”
此人谢令姜在龙盘山自然是见过的,便是那个终南山全真教辈分极高的道家老祖,号称“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司马丹徽。
司马丹徽的辈分,甚至比作古了的白玉道长还要高,可以说是和青城派的靖虚道长一辈的高人了。
谢令姜本着江湖晚辈的本分,上前抱拳道:“归雪派谢令姜,见过司马道长。”
“谢令姜?贫道记得你,穆云平那小子在龙盘山输给了你,虽然有些水分。但是你这丫头天赋不错。”司马懿徽拂尘轻舞,颇有仙气飘飘之感。
谢令姜笑道:“前辈过奖了。道长此番又是要西出函谷关吗?”
之前世人都以为司马丹徽已经去世了,哪曾想他效仿老子西出函谷关,化胡为佛的典故,也到天竺去了。这次,谢令姜再见司马丹徽西来,猜测他又要西行了。
司马丹徽爽朗一笑,然后道:“哈哈哈!并不是,贫道是来敦煌访友的,红云寺的方丈是我多年好友。”
“原来如此,那晚辈就不打扰道长清修了,就此拜别。”谢令姜说着,再次恭恭敬敬地抱拳,然后让开了路,让司马丹徽的白鹿过去。
司马丹徽轻微地点点头,然后抚摸了一下那白鹿的头,那白鹿似乎通灵,然后迈开步子,朝着红云寺的方向缓慢走去。
突然,司马丹徽回过头来,怔怔出神地看着谢令姜,然后道:“谢姑娘,贫道有一言相赠。”
谢令姜抱拳道:“道长请赐教。”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一切劫难生死皆是定数,随心而动,方得长生。”司马丹徽说道,似乎他早已经对归雪派的事情了如指掌。
说完这句话,司马丹徽不等谢令姜说话,已然信马由缰飘然而去。
“这个老道长,真乃活神仙。”谢令姜看着司马丹徽远去的背影,心中不由得赞许道。
“常常听师门说这位司马道长占卜打卦世间一流,今日得见,果然是名不虚传。”谢令姜自言自语道。
谢令姜提着宝剑回到了客栈,却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如今她知道了归雪派风起云涌,但是搅弄微澜的人却又是那人的母亲,这叫她如何不小心谨慎一些?
要是错行一步,只怕自己也要步师父伏白鹿的后尘,一生爱而不得,痛苦了此一生。
但是若是自己不为师父报仇,那就是忘恩负义,连禽兽都不如,日后还有什么脸活在天地之间?
虽然司马丹徽劝解一切皆是定数,不可妄动杀机,但是自己不是出家人,哪里会这么看得开?
一夜无话。
谢令姜终究是下定了决心,她提了长剑,目光冷若冰霜,心中自言自语道:“我岂可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忘却师父的养育之恩?若是不杀了裴湘水这表里不一,恶贯满盈的罪魁祸首,如何对得起师父的在天之灵?”
突然,穆云平那张洒脱的笑脸染上心头,谢令姜心头一痛。
她既然下定决心杀了裴湘水,自然已经打算一辈子不再与穆云平相见。自己杀了他娘亲之后,也没有颜面再见他了。
“对不起,我……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置师父的大仇于不顾。”谢令姜狠狠心,紧闭双目,对着千里之外的穆云平说道。
谢令姜已经决定,返回归雪派,把消息告知师妹们,然后集众人之力,诛杀裴湘水。因为单凭她一个人的武功,拿不下裴湘水。毕竟自己这位师叔也是二品高手之中数一数二的存在,至于乐彦苹等裴湘水座下弟子,看她们如何抉择了。
她决定好之后,便再一次来到了林家。
守卫在林家的波斯拜火教的那些人正准备离去,显然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碧海银沙。
焱雷长老手捧一团红布包裹着的事物,双拳那么大,谢令姜猜测,这东西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碧海银沙了。
“碧海银沙既然到手,我等便启程回波斯总舵了。圣女,你几时回总舵?”焱雷问道。
裴湘水趾高气昂地说道:“我说过,我不是拜火教的圣女,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拿到光明大神通的秘籍之后,我与拜火教再无任何瓜葛。我的孩儿在这里,我的家也在这里,以后不要再来烦我。”
焱雷面色尴尬,脚下一个趔趄,然后笑道:“我等告辞。”
说罢,便与众人离开了敦煌。
同行而去的,还有王贵、卢心怡和林笑,可见这也是裴湘水的提议。既然拜火教的人不为难林家,林家也不能为难拜火教的人。
而王贵是拜火教的门人,而卢心怡和王贵勾搭在一起,也算得上拜火教的人了,他们所生的孩子林笑自然也算得上拜火教的弟子。
看着拜火教的人远去,林玉树的一颗心终于是放在了心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裴湘水,这个他深爱着,但是却不能在一起的女子。
“看什么?”裴湘水冷哼道。此刻大庭广众,她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二人错综复杂的关系。
林玉树道:“湘水,你拯救了林家,这家主当由你来做。”
“家主,这位女侠虽然拯救了我林家,可是……可是一个外姓……怎么可以做……做林家的家主?”张荃声音有些小声,显然是底气不足。他虽然在林家几十年,但是也不知道裴湘水与林家的关系。
“听见了吧?这林家家主也不是我想做就可以做的。”裴湘水冷言冷语嘲笑道。她有些气愤地转身进入大堂,头也不回地说:“谁又稀罕林家家主之位了?”
林玉树一脸无奈:“张叔你可不要胡说,湘水是我祖父当年在波斯的后代,算起来……算起来也是我妹妹,也是我们林家人。”
张荃这才点点头,然后道:“原来是大小姐,既然也是林家人,那自然是做得的,做得的。”
众人陆陆续续回到了大堂之上,然后一番寒暄之后,张荃道:“大小姐,既然您也是林家人,那由您做林家家主,那再好不过了。”
裴湘水瞥了一眼这个有些迂腐的老师爷,再看一眼微笑着的林玉树,心头一阵苦闷:“我倒是希望不是林家人。”
“呃……”
裴湘水的一句肺腑之言,却是让林家上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