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您还好吗?前几天,读到当今天子‘太上皇旧疾衍和’的诏书,我的心中忽然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当今天子从来没有发布过有关太上皇您病情的圣旨,这道诏书意味着什么,莫非……?”漫天寒雨中,刘禹锡正蹒跚在贬逐之路上,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朗州,因为他最新的官职是朗州司马,一个从八品的小官。
我们曾经是一群小人物,没有显赫的家族势力,没有广阔的人脉资源,没有强大的政治靠山,只有一颗不甘平庸的忠君爱国之心。我们怀着满腔的政治热情,聚集在您的身边,成为您最信任的人。虽然,当时的您只是太子,但您的聪明、仁孝,让我们庆幸,也让我们坚信,未来的大唐帝国将在您的手中重新焕发勃勃生机。我们发誓,未来的日子不管多么艰难,我们都将与您在一起,不离不弃。但上天是如此的不公,让您命途多舛:您19岁被立为皇太子,23岁就遭遇泾原兵变,不得不跟随父皇逃出长安,逃亡路上的风霜之苦自不必说,在奉天,您更是身先士卒,与叛军浴血奋战;27岁,太子妃的母亲大长公主秽乱宫闱,事发,您遭受池鱼之殃,太子地位险些不保;44岁,您中风在床,从此我们再也无法聆听您的谆谆教导,宫中更是暗潮涌动,您面临着巨大危机;45岁,德宗皇帝驾崩,宦官集团意欲另立新君,幸亏翰林学士卫次公、郑絪等人据理力争,您才得以登上皇帝宝座。回望来路,可谓步步荆棘,但您凭借着过人的毅力终于挺了过来,这使我们相信,您所经历的种种坎坷,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必要磨难。
您登上了至尊宝座,作为您最信任的人,我们也走进了大唐帝国的权力中心。在您的支持和保护下,我们进行了如火如荼的改革。我们停止了“宫市”,那些负责“宫市”的太监们再也不能用低廉的价格强买强卖,变相掠夺了,“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的现象再也不会发生;我们处置了大贪官京兆尹道王李实,将其贬为通州长史,诏命一出,整个长安都欢呼雀跃,更有人准备好瓦砾石子,要投打李实,李实只好从月营门偷偷地溜出长安;我们召回了德高望重的贬逐之臣陆贽、阳城等人;我们放出后宫女子三百人、教坊女子六百人,“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悲剧将大大减少,我还清楚的记得,当这些女子的家属到宫门迎接亲人时,悲喜交集的人们哭声震天;我们取消了盐铁使给皇帝的“月进钱”;我们还宣布大赦天下,减免苛捐杂税,停止节度使常贡之外对皇帝的“进奉”……我们的改革切中时弊,博得一片赞誉之声。
改革风头正劲,形势一片大好,这让我们意气风发,决心大展手脚,将改革推向深入,夺取宦官集团对神策军的指挥权。但我们的一记重拳却狠狠地击在了棉花上,无人奉召。原来皇帝的诏书在那些阉人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值一提!打击接踵而至,一向与我们不和的广陵王李纯被立为太子,那天,当翰林学士郑絪拿着“立嫡以长”四个大字让您表态时,您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们知道,我们的改革就要彻底失败了。王叔文叹了口气,轻声吟出了杜甫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耳畔却飘来一片轻蔑的笑声,我和柳子厚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无奈的走开。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太子李纯竟然勾结朝中元老和宦官集团,将您逼下了皇位,我们唯一的靠山到了,我们也成了风中的柳絮,无根的浮萍,再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更无法主宰改革的命运。146天,只有短短的146天,我们的改革就彻底失败了,我们也遭到了无情的清算:王伾惊惧而死,王叔文被赐死,韦执谊、韩泰、柳宗元、韩晔、陈谏、凌准、程异,当然还有我,刘禹锡,统统被贬为司马。离开长安的那一天,我和柳子厚举杯畅饮,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但“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再多的美酒也无法消除萦绕在我们心头的浓浓的愁和恨。夕阳西下,杯盘狼藉,该走了,我们两个失意之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互道珍重,踏上了万里贬逐之路。陪伴我们的只有瘦驴嬴仆,还有我们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别了,子厚兄,但愿我们后会有期;别了,太上皇,愿您寿比南山;别了,长安;别了,大明宫;别了,玄都观……但我坚信,我还会回来的,我希望,那时,还能见到太上皇您老人家。
“今夜,太上皇该龙驭宾天了吧?”俱文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阴晴不定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的笑容。有谁会想到,当年唐高祖、唐太宗父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李唐江山,有朝一日会落到我们阉人的手中,甚至就连他们子孙后代的性命,也在我们的操控之中。说来还要感谢唐玄宗那个老糊涂蛋和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反贼。如果没有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反贼长达八年的叛乱,大唐帝国的盛世神话不知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如果没有唐玄宗那个老糊涂蛋的猜忌和怀疑,又怎会出现太监监军的先例,更不要说手握重兵了。只是李诵这个瘫子太可恶了,竟然要削夺我们的兵权。早知如此,德宗皇帝驾崩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另立新君,将其掌握在我们手中。那些朝中元老算什么东西,手无缚鸡之力,怎敌得过我们如狼似虎的神策军?可是,可是当初,我们为什么被那些朝中元老的三两句话噎得哑口无言?想来真是惭愧。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个瘫子登上了皇位,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像王伾、王叔文、刘禹锡、柳宗元这些昔日的小人物,一个个飞上了枝头,野鸡变成了凤凰!他们一个个炙手可热、春风得意,以至京师侧目,谓之“二王刘柳”。他们还不甘寂寞,风风火火的搞起了什么狗屁改革。改革就改革吧,只要不触及我们宦官集团的根本利益,谁让你们风头正劲呢。你们要放出宫女,我赞成;你们要处置京兆尹李实,我同意;你们要减免苛捐杂税,我没意见;你们要取消宫市,切断了我们的一条生财之路,我咬咬牙,忍了……。但是,王叔文,你也太不识抬举了,竟然把手伸向了神策军,你想采用移花接木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的夺走神策军的指挥权。给你三两颜色,你就敢开染坊。你以为你们是些什么东西?你们这些人一没有根基,二没有人脉,唯一的靠山就是那个瘫子皇帝!你们骤登显位已经令很多人心里发酸,眼里发红,偏偏还不知自重,四处树敌!更可笑的是,当朝中元老杜黄裳建议立广陵王李纯为太子,以缓冲你们和李纯之间的矛盾时,那个糊涂蛋韦执谊竟然一口回绝了。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既得罪了朝中元老,又得罪了李纯。如今,你们又重重的得罪了我们宦官集团,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好,你给我移花接木,我就给你釜底抽薪。既然那个瘫子皇帝是你们唯一的靠山,那我们就逼他退位;既然你们和李纯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就让李纯作皇帝。名噪一时,不可一世的“二王刘柳”就这样死的死,贬的贬,作鸟兽散。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要彻底摧毁你们东山再起的希望和可能,就必须让你们的靠山,那个昔日的瘫子皇帝,如今的瘫子太上皇,魂归极乐。我们和李纯一拍即合,今夜,就在今夜,一切就将尘埃落定。刘禹锡、柳宗元,你们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就老老实实的在穷山恶水中了此一生吧。
深夜寂寂,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但就在此时,兴庆宫的深鼓夜钟突然响起,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回荡在漫天寒雨中。听到这寂寂深夜的钟声,俱文珍笑了,李纯也如释重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洛西,漫天寒雨中,风尘仆仆的洪州高安县尉辛公平和吉州庐陵县尉成士廉敲开了榆林客栈的门。这是一家非常普通的路边客栈,但就是在这里,他们遇见了一个非常不普通的人,一位名叫王臻的绿衣人。不,确切地说,是一位名叫王臻的阴间迎驾者。所谓阴间迎驾者,换言之,就是阴间派来恭迎皇帝升天的人。辛公平接受了阴间迎驾者王臻的邀请,跟随五百多名阴间迎驾者和他们的首领“大将军”,进入了神秘的皇宫大内,目睹了一场诡秘的死亡,一个万乘之君的诡秘死亡:
“圣天子有百灵护佑,我们无法接近皇帝陛下,更无法迎接他‘升仙’。但陛下“升天”的期限将至,刻不容缓,怎么办?”大将军有些不耐烦,焦躁的征求属下的建议。“不难,夜宴。”王臻微微一笑,从容不迫的回答。“你的意思是……?”,大将军一脸茫然。“夜宴之上满是荤腥,众神昏昏,我们趁机而入,大事可济!”王臻不厌其烦的解释道,大将军若有所悟似的点了点头。
夜宴之上,烛光摇曳,优伶歌舞,阴沉而忧郁。三更过后,夜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古怪的身影:此人身着绿衫黑裤,衣服上绣着红边,披着奇怪的披风,戴着有异兽造型的皮冠,上面笼了一层红纱,打扮阴森可怖。他手持一把一尺多长的雪亮的黄金匕首,呈献于大将军面前,拉长了声音喊道:“时辰已到……”,声音不男不女,颇似……。
“太监,是太监”,辛公平的内心狂跳不已,那两个字呼之欲出,却不知为什么卡在喉咙里,一个音符也发不出。只见那个太监捧着匕首,一步一步登上玉阶,走至御座的后面跪下,献上了雪亮的匕首!宴会登时大乱,御座上的皇帝望着眼前金光闪闪的匕首,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立刻被人扶入西阁。许久,许久,都没有出来……。
大将军朗声说道:“‘升仙’之期,不容有误,何不恭迎陛下‘上仙’?”西阁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沐浴更衣,恭送陛下上路!”
天交五更,皇帝登上碧玉舆,六名青衣抬着玉舆,将其送出西阁。“这应当是皇帝陛下的亡灵吧?”,辛公平心内猜想,“看样子,反而比其生前更加精神矍铄”。大将军微微施了一礼,凛然问道:“人间劳苦,世事多艰,为天子者,更是日理万机;且深居宫廷,色欲纷扰,身心受惑,你那清洁纯真之心还有吗?”皇帝说:“我心并非金石,诱惑多多,焉能不乱?但现在我已舍弃人世,前世种种,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已心下释然了。”
元和元年正月十九日,年仅46岁的太上皇李诵驾崩于兴庆宫咸宁殿。六月,皇帝李纯率群臣上大行太上皇谥曰“至德大圣大安孝皇帝”,庙号“顺宗”。秋七月,葬于丰陵。
李诵的存在,就是一个玩笑,虽然,对大唐帝国而言,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甚至有点残酷。当贞观之治成为遥远的历史,当开元盛世成为美好的回忆,当安史之乱成为挥之不去的伤痛,帝国早已是千疮百孔,气息奄然,虽然一时之间不得便死,但已是苟延残喘。帝国,迫切需要,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需要一位明君英主,恢复帝国昔日的繁华和荣耀。
或许,上帝也不希望让帝国就此失望,于是,他送给李唐皇族一个礼物,一个大大的礼物,这个礼物就是李诵。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诵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明君坯子。他生性宽厚,有仁者之风;他尊师重教,谦恭有礼;他遇事果敢,勇于决断;他身先士卒,亲冒矢石;他直言敢谏,从容应答;他为储多年。天下皆受其阴赐……总之,除了身体,李诵在许多方面都隐隐约约有唐太宗李世民当年的影子。
在大唐帝国最需要明君英主以挽救其日薄西山的命运时,李诵的出现无疑是一股春风,给大唐帝国的未来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可能。可惜,上帝反悔了,他想毁掉这个礼物,不是一下子毁掉,那样就不够残酷,他要一点一点的将这个礼物撕碎,然后毁灭。首先,他安排李诵的父皇,那个碌碌为无的德宗李适,忝居皇位二十六年,李诵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储君之位上呆了二十六年。好不容易等到德宗驾崩,不,还没有等到父皇驾崩,李诵自己就已经病倒了,病的很厉害,不仅成了瘫子,还成了哑巴。
父皇驾崩的那一刻,身体孱弱的李诵处境十分险恶,但他用顽强的意志化解了一次危机,惊心动魄的登上了皇位。可惜,孱弱的身体再次成为他的软肋,他再也无法自如的处理朝政,只好将权力交给他身边的人。而他的长子李纯却早已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的皇位,无论如何,一个瘫子和哑巴,都不可能斗得过生龙活虎、雄心勃勃的李纯。于是,艰难登基的李诵,被轻而易举的赶下了龙椅,成为一个华而不实的太上皇。李诵用26年太子生涯等来的皇帝宝座,还不足200天,甚至还没有以皇帝身份过一个新年,就被自己的儿子取而代之。不久,又莫名其妙的死去。
在大唐帝国最需要明君英主的时候,上天为其送来了李诵,然后又亲手将其毁掉,什么是悲剧?这就是悲剧!对此,《新唐书》也不无惋惜的评道:“昔韩愈言,顺宗在东宫二十年,天下阴受其赐。然享国日浅,不幸疾病,莫克有为,亦可以悲夫!”
淅淅沥沥的冷雨还在大唐帝国的上空飘洒,似乎也在为李诵悲剧的一生挥洒着泪水。但某些人已经在忙着分享用阴谋诡计换来的那块大大的奶酪。
除了皇帝李纯,永贞内禅的最大受益者就是出力最多的宦官集团:俱文珍升任右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薛盈珍于元和元年正月出任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刘光琦则如愿以偿的当上了枢密使。他们,无一例外的成了长安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如果跟他们的晚辈,默默无闻的小黄门吐突承璀相比,他们还应该算是失意人。几年之内,吐突承璀的官位一路狂飙,从内常侍、知内省事到左监门将军,然后扶摇直上,一举超越诸多资历深厚的前辈,成为权倾一朝的左神策军护军中尉,成为长安第一号权监。比官职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此后的十五年,长安是李纯的长安,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吐突承璀的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