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灵川自言自语:“宝树王也入局了。”
宝树王屹立八百年不倒,连妖帝都换过两任,它还故我依旧,一定深谙处世之道。
贺灵川忍不住笑了。老树妖一出手,贝迦的水就更浑了。
“这棵老树虽然长在自己的领地上,但它的份量与其他妖王都不同。”宝树王可是所有妖王当中,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也最有号召力的一个,妖帝都要敬它三分,“它都搅进来了,那这件事就不能善了。”
“哦,宵夜来了。”伏山越见侍卫拎着东西走过来,“你真不要?”
“不用了。”
贺灵川走回自己房间,不动声色吁了口气。
拿住岑泊清以后,赤鄢国君父子其实对内对上都交代得过去,毕竟再往深了查就是灵虚城的内务,超出多数妖国能力范畴。
但贺灵川时刻都在盘算自己的处境。他搅进这个案子太深,无论白子蕲想查仲孙谋之死还是不老药案,都绕不过他这个人。
甚至贺灵川本身也算是个证人了,因为他跟仲孙谋和岑泊清都曾深入过招。
那么白子蕲如果想结办这个案子,甚至有可能会把贺灵川带回灵虚城,名义上可以叫作“协同调查”。
他可以拒绝吗?
这种情况下,如果赤鄢国君父子打起退堂鼓,那么麦学文劝告贺灵川的话就可能成真,因为赤鄢国多半要收回他特使的头衔和权力。
比有名无实更惨的,是无实也无名。
现在贺灵川从伏山越这里打探出赤鄢妖王态度坚决,并且还有其他妖王也卷入进来,那就是一剂定心丸。
这件事参与的势力越多,善了的可能性越小。
他只要端正身位说对话,各方大佬都忙着撕逼斗法,就懒得去收拾他这尾小虾米。
怀中的镜子忽然道:“喂,他们明天要提审程俞,我猜你耿耿于怀吧?”
“嗯,对。”贺灵川并不否认,“我发现,白子蕲对他的兴趣异乎寻常。”
白子蕲可是亲口承认过,程俞可能对他下一个案子有帮助。
在被妖帝一纸急令调来白沙矍之前,白子蕲本来在暮光平原干活,伏山越认为他还悄悄潜入赤鄢国境打探些机密,但贺灵川听到这位都云使口中说出“暮光平原”四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心绪不定。
自己可是在暮光平原看见了千星城废墟的第二幕幻象,也就是隐藏幻象,别人前所未见。贺灵川可以合理怀疑,这幕隐藏幻象出现的原因,大概是跟大方壶或者浮生刀产生了共鸣。
无论如何,幻象与他之间有了交集,还牵扯到大方壶。
而从时间上推看,白子蕲被派去暮光平原,很可能就在隐藏幻象出现之后。
如果他就是去查幻象的呢?
想到这里,贺灵川就有浓重的危机感。
摄魂镜又道:“他们只要审过程俞,就会知道他是怎么暗算你的了,那可不妙。”
贺灵川没好气:“还用你提醒?”
程俞梦中杀人无往不利的秘密,就是百面梦魇。
白子蕲现在只是对他有些好奇,可一旦知道程俞的金牌打手是这种大块头么——
连邙国国君都可以杀死的百面梦魇,却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赤鄢国太子特使,甚至贺灵川还没有元力!
单凭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怎么可能办到这一点?
他有什么秘法或者法器,可以令百面梦魇反噬程俞?
“对手若是白子蕲这种人,哪怕他只起了些许怀疑,对我们都是极大不利。”
有城府,有心计,观察力出众。
最可怕的是,他有权力。
神明赋予的权力。
摄魂镜立刻道:“还有时间,你在明天开审之前弄死程俞就行了!”
“弄死程俞?”
“对啊,他们无人可审,你的秘密就保住了。”镜子为自己想出来这一着釜底抽薪而沾沾自喜,“你肯定办得到,对吧?”
贺灵川却叹了一口气:“当时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无论是他还是太子都不疲惫,为什么不接着提审吴楷?是怕吴楷太累,还是怕我们太累?”
“那是?”
“说不定他想先回去洗漱更衣、礼神奉香,说不定他想去吃这里的老字号胡麻子牛肉大烧饼加粿条汤,也说不定……那就是试探我的陷阱!”贺灵川沉下脸,“我要是现在放出梦魇收拾程俞,说不定正中他下怀。谁知道都云使都有些什么手段,别杀不成程俞,反而把我自己曝露了。”
摄魂镜哎了一声:“那你说怎办?你总不能坐看白子蕲提审程俞吧?”
贺灵川正要说话,外头仿佛有人急奔。很快他就听到伏山越拍门吼他:
“贺骁,快出来,贺骁!”
贺灵川推门出去,恰见伏山越的身影掠过跟前,丢下一句话:
“犯人吴楷发病,性命垂危!”
吴楷出事了?
卧了个大草!贺灵川这一惊也是结结实实。
今晚真是不太平。
伏山越一边指挥侍卫:“立刻通知白都使,快去!”
最后两字出口,他已经奔到客栈地窖口,俯身跳了进去。
岑泊清今晚才被擒,吴楷依旧还在客栈地窖,没来得及转移。
虽然岑泊清已经认罪,但吴楷依旧是相当重要的人证,并且身上的谜团很多,白子蕲和伏山越后面还要再审。
伏山越万不愿见他出事。
两人跳下地窖,见侍卫正给吴楷除掉枷锁。后者好像畏寒,倒地缩成一团,簌簌发抖。
他这症状初看上去跟傍晚的咒术发作很像,其实皮肉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萎缩,尤其筋腱神经一收缩,四肢就拗成奇怪的形状,浑身不由自主抖搐。
吴楷皮肤上还出现了点点红斑,形色有些像桃心。
“不是诅咒,可能是剧毒!”伏山越看了一眼,即从怀里掏出小瓶药水,亲自给吴楷硬灌下去。
吴楷的咽肌也罢工了,吞咽无能,药水是顺着食管流进去的。
伏山越这种时候拿出来的,当然是救命的好药。
可吴楷立刻就呛着了,却不是咳嗽,而是奇怪的“呵叽”声,像是被踩在脚下的老鼠。
他开始吐血。
赤艳艳地红,还有小碎肉。
贺灵川脸色立变,去按他脉搏,只觉混乱无状,心、肝、肺都受重创。
从病发到重症,这才几秒的工夫?
伏山越黑着脸大吼:“大夫,刘十二,人呢!都死哪去了?”
刘十二就是下午给吴楷施咒的咒师。
他腿脚没有武者灵便,这时才奔下地窖。
他翻看吴楷眼睑,又撕开衣襟,在其心口位置按了两下:
“不是咒术,但他心脏里有东西!”
贺灵川也伸手按住,真力渡了过去。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吴楷的心脏就像千疮百孔的破麻袋,每跳一下,受损都更剧烈。
吴楷突然停止了抖动,长长“嗝”了一声,好像肺里最后一口气也被挤压出来。
他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眼睛瞪得滚圆,好像快要掉出眼眶。
贺灵川按他颈脉,而后向伏山越摇了摇头:
“死了。”
伏山越转头看向咒师,一把揪起他衣领,眼里杀气腾腾:“跟你有没有关系?说!”
“没,没!”
“是不是傍晚你……”伏山越理智尚存,没把隐秘说出口。
“不不,跟属下无关!”咒师辩解,“他死于心疾!”
“什么病发作起来那么厉害,人转眼就没了?”从病发到身亡,也就三十息不到,三十息!
这真是不给人反应时间。
此时,随队的大夫才姗姗来迟。
伏山越冷眼盯着他:“你特地吃完宵夜才过来的吧?”
大夫刚来就擦汗:“殿下息怒,属下方才正在蹲、蹲……”
他正在后头五谷轮回呢,侍卫就来咣咣敲门。
提裤子也要时间啊。
伏山越知道,这时候再怪他也无事无补:“给我搞清楚,他是怎么死的!”
“啊是,是!”大夫赶紧蹲下来客串仵作。
他在死人身上敲敲打打不算,很快就拿出小刀。
伏山越立刻表示了关注:“做什么?”
“太子,要剖开来才能看见内里的毛病。”要尸检啊,不然怎么找出死因?
伏山越捂着脑袋,倍感沉重:“白都使还没来,你能随便把人剖了吗?等着!”
……
所以等白子蕲闻讯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伏山越和贺灵川都木然坐在一边,大夫跪在囚犯身旁。
重犯吴楷缩成一团,死不瞑目。
白子蕲心里一沉,也不惧死人眼珠子就瞪向地窖口,大步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
“发疾暴毙。”伏山越沉声道,“大夫说不是咒术——”
一边的大夫:“……”
他没这么说过。
“也不是剧毒。具体什么死因,我想等白都使到了再剖检。”
白子蕲目光一刻都未离开吴楷尸身,这时蹲下来将其翻动几下,又按了按心口位置。
“可能是同命蛊。”
“那是什么?”
“一种极其猛恶的蛊虫。其中最厉害的品种又叫作桃心蛊,发作起来极其迅速,药石无救。”白子蕲指了指吴楷身上的红斑,“这种桃斑就是佐证。”